却说云庐那厢,宁非接到沈府的回礼,再看那信,信上唤他“云阙兄”,落款却是沈浩初的字,沈浩初年纪比他大,会称他为“兄”的,只可能是秦婠,那字迹又娟秀规整,分明就是秦婠所书。
他拿着信便笑了,一时又想起这两日风言风语听到的秦家之事,忽觉归家之事不宜再耽搁,幸而春闱已然在即。
————
三月底,春闱至。
沈家阖府都为沈浩文的春闱而紧张,开试前二老爷更是开了宗祠焚香祷告,春闱那日,连沈老太太都亲自将沈浩文送至大门外,许久未曾露面的宋氏也在那日匆匆一现,足见沈家对这场春闱的期待,以及对沈浩文振兴门第的期待。
相较之下段谦的赴试就简单得多了,不过是给老太太和小陶氏行了个礼,就只身去了状元庙,身上的衣裳鞋袜倒是崭新的,都是沈芳华偷偷给做的,再托秦婠送给他。
春闱三场,每场三日,足九天,至四月初。
四月初,段谦的兄嫂抵京,秦婠在外赁了间三进的宅子给他们暂住。段谦家里人口简单,兄嫂膝下只一儿一女,年纪尚幼。小陶氏与段谦兄嫂见过两次,见其人衣裳虽普通,神情却是不卑不亢,未因镇远侯府的名头便有谄媚之色,待人接物谈吐得宜,为人也爽朗,并无京中高门后宅那些弯绕心思,说起话来倒是舒坦,再看那一双小女儿亦被教养得大方得体、进退有度,全无小家之气,连沈老太太见过后都夸段家有寒门贵子之风,小陶氏便愈加满意,待段谦兄嫂更加和颜悦色。
只二房那边将沈芳华的亲事与沈芳龄相比较,暗地里没少嫌弃过这门亲事,沈芳龄自忖要嫁入豪门,在园中撞见沈芳华几次,总以言语相讥,讽她凤凰进土窝。沈芳华只充耳不闻,倒叫沈芳龄自讨没趣。
沈家一人赴春闱,二女将嫁,倒把秦婠忙得又不得空闲。
转眼便到四月上旬,沈老太太忽聊起秦婠十八岁生辰。
秦婠的十八岁芳辰在五月二十,沈老太太会想起是因为许嬷嬷一句话,五月是京城的花神节,而秦婠的生辰恰好是花神节当天,非常好记。
“秦婠,你的生辰倒是个好日子,想怎么过?”老太太念及自沈浩初离去之后,她独自掌府,几番辛苦从无怨言,便想给她好好过个生辰。
这话当着到丰桂堂请安的一众媳妇姑娘之面问出来,多少意味着秦婠在老太太心里地位与众不同。老太太春秋已高,这几年连自己的寿辰都不过问,几曾为一个小辈操心过生辰?
秦婠自己倒无想法,她还记着沈浩初临去前的话,脸一红答道:“老太太,侯爷答应过孙儿媳妇,说是要回来替我过生辰,所以我想等他回来再过十八岁生辰。”
话到后面已变成蚁语,秦婠有些不好意思。沈老太太瞧她这副羞涩模样像极了刚嫁进沈府之时,哪有日常掌家的威仪,便笑了起来,一时又欣慰他夫妻感情和睦,除了膝下尚无子嗣外并无半点不妥,沈浩初那顽劣的脾性更是自打她进门后就愈发沉稳,便愈觉这媳妇是娶对了人。
“成,就依你,等浩初回来后给你热热闹闹地过个生辰。”
秦婠红着脸谢过老太太,回了蘅园。
蘅园那里,有沈浩初寄来的信。
————
时已四月,江南多雨,雨丝连绵不绝,黛瓦汪的水珠串似的落下,白墙湿霉横生,整个城镇烟水朦胧,似淡墨泼洒的山水画。沈浩初到清洲近一个月,已将这里的人事摸个透,这几天正悄悄带着随行的工部的都水郎中唐枫视察江南一带最大的水坝,位于清洲的苏坝。
唐枫乃是大安治水的一把好手,不过是在三年后苏坝垮塌的灾祸中因治水而出名的,此时名头尚不响亮,不过沈浩初对其记忆深刻,此番视察苏坝便将其带上。
雨已下了十日,竟未停过,近日唐枫与沈浩初接连跑了几个地方,已对当年花费朝廷数百万银子督造的大坝疑窦丛生。
这日日暮时分,二人方从坝上回来,为了不耽搁来回时间,沈浩初借住在坝下小村的村民家中,院落简陋不过篱笆围起,茅舍三间,在这多雨的季节潮湿非常,连被褥都是湿沉的。
“侯爷,您这鞋子?”唐枫打开篱笆时瞧见沈浩初那鞋子。
坝下就是千顷良田,土壤被雨水浸得湿软,一不注意就踩得满脚泥,沈浩初才刚不知踩到何处,皂青的鞋面上已是泥痕斑斑。
那鞋不甚起眼,用料也不考究,只是针脚细密,极为耐穿,唐枫知道这鞋是侯夫人亲手纳的,沈浩初珍之非常,每有脏污就会用细鬃刷子刷去泥污,再放到灶火旁烤干。
凭心而论,像沈浩初这般分明含着金汤匙出生却不辞艰辛为民谋福的人,唐枫也是佩服,这段时日相处下来,他非但毫无架子,甚至称得上亲民,倒叫唐枫大为折服。
沈浩初看看自己的鞋,眉头微蹙,很是不舍。时间紧凑,秦婠就来得及纳了这一双千层底的布鞋,比外面的鞋子不知好穿多少倍,他既舍不得穿,可又不想穿外头的鞋,每每都矛盾。
如今看到满鞋的泥痕,他更是心疼,进屋摘了斗笠就想去刷鞋,沈逍却在这时抱着包袱进来了。
“侯爷,夫人给您捎的信和东西。”
信和东西只能寄到清洲的驿站,沈逍今日去清洲城办事,顺道替他取回来。
沈浩初打开包袱一看,里头是新做的春裳一套并一双鞋,信上有她娟秀的字,他一看就笑了,约是他在上一封信上提过自己舍不得穿那鞋,所以小丫头赶着又纳了双捎来,还在信上叮嘱他别舍不得,穿坏了再做就是。
一时想起秦婠的模样,他心头大暖,不觉又记起她的十八岁生辰。五月转眼也要到了,不知他来不来得及回到兆京。清洲这里的局势,远比他想象得要复杂许多,早已脱离贪腐案的范畴。上辈子后面几年发生的事,不过其中皮毛而已。
江南王的野心,昭然若揭。
作者有话要说: 以最后一段向你们证明,你们的沈叔叔目前安好,不用担心……
刚才把《窃皎》的预收坑弄出来了,不过这个坑可能不会写,这段时间被数据虐到怀疑人生,以至下个文一直没定,可能是《美女修成诀》吧,写点能哄自己开心的。《窃皎》或者《迢迢》,看情况吧,收藏好会提早开,势头不妙的话就等着……过一两年也许会写,因为我现在写的文也都是两年前的坑,哈哈。
原谅我这个正在怀疑人生的写手吧,不敢称作者,也不敢称大大,写开心吧。
第111章 庄子
四月上旬,兆京人议论最多的就是三年一次的春闱。对沈家而言,这却是注定忙碌的月份,一来有清明祭祖之事,二来沈芳龄的纳征日就在春闱结束的第二天,秦婠虽不管她的亲事,但阖府布置、置礼宴客这些她却是要亲自过问的,再加上段谦兄嫂抵京,秦婠自是忙得脚不沾地。
纳征是儿女婚嫁之中仅次迎亲的大礼,杜家的人会在那日请全福人并媒人将聘金、聘礼送到沈家,经此一礼,这婚便已成约,请期之礼虽排在纳征之后,但婚期却由两家长辈一早商妥,到时不过走个礼,亲迎日挑在五月十五,纳征后一个月左右。
因着婚期将近,近日来沈家走亲访戚的人不少,宋氏也不好一直关着,出来的机会就多了,常往老太太屋里跑,同老太太一起陪客,每每都带上沈泽念。沈泽念算是沈府这一辈唯一的男丁,生得也机伶,每每都让到访的客人羡慕赞叹,给老太太面上添光。
人一旦上了年纪,对子嗣便尤其看重,各府夫人间攀比的,多有各家子孙,一来二去的,老太太就默许宋氏的作法。明眼人都看得出宋氏此举多少有拿沈泽念换老太太欢心的算盘,秦婠自也明白,只是宋氏最近老实,除了讨老太太的好之外就没做别的事,她也动不得。
这日又来了两府的太太,在丰桂堂里陪老太太说话,秦婠带着沈芳润和芳善过去禀事时,恰听到屋里传来阵阵笑声,原是宋氏让沈泽念背诗,沈泽念小大人般在堂间摇头晃脑地背起诗来,逗得围观者击掌不已,赞扬声没停过。
“老太太和二太太好福气,府上有这么个机伶乖巧的小公子,真真叫我羡慕。”有人恭维起沈老太太和宋氏。
“你别夸他,再夸下去他就得意得没人降得住他了。”宋氏打趣一句,把沈泽念拉到怀中。
“听说赵太太府上前些日子又添了个小公子,定也聪明机伶的很。”这却是三房林氏的声音,一贯的轻柔,随意搭着话。
马上便有人附和道:“可不是,她家这都第四个小公子了,也是福气得很。”
最先恭维老太太的那赵太太马上客气道:“哪里的话,你是不知家里孩子多了闹腾得紧,每日搅得人耳根子不得清净,镇日调皮捣蛋没个安生,我都恨不能避到侯府来讨个清净。”
虽是自谦,可那话中不无骄傲,沈老太太面上的笑便淡了些。
“快别这么说,小侯爷如今也娶了媳妇,恐怕老太太膝下很快就要孙儿满地了,不得清净了。”马上就有人打了圆场。
“老太太,这侯夫人嫁进府也快一年了吧,还没个动静?”那赵太太便忽然压低了声音,“我认识位大夫专给女人调理身体的,要不请他来府上给夫人调养调养?待到小侯爷回来,指不定一举得男?”
沈老太太笑容更淡一些,不动声色地看着沈泽念,秦婠踏进堂间时,正好听到老太太喜怒不明的声音:“他们年纪都还小,浩初又不在身边,不急。”
赵太太还要说什么,因见秦婠进来忙收了嘴,宋氏只抱着沈泽念不搭腔,看起来很有祖孙和乐的模样,眉间隐约的得意,林氏低头饮茶不语,仿若置身事外。秦婠眼眸半沉,只觉林氏话虽少,可每次一开口,状似不经意地闲聊搭话,却次次都能挑起两房暗斗,初时她只当巧合,可来来回回已经好几次了,便不再是无心之语。
“你怎么过来了?”沈老太太见到她,面色柔和许多。
因最近事忙,老太太免去她的晨昏定省,让她安心理家。
“这不是马上就到三妹妹纳片之日,我琢磨着把园子收拾一番,好接待杜家的人,就让六妹妹、七妹妹搭了把手布置园子。她们与三妹妹年岁相当,玩得又好,最知道三妹妹的喜好,如今按着她们的想法已经将园子收拾妥当,是来请老太太去园里转转的。”秦婠带着沈芳润和沈芳善上前。
沈老太太目光先扫过林氏,见她毫不关心地搭着眼皮看帕上绣,这才将目光又转到沈芳润和沈芳善身上,她二人近期跟着秦婠学习,精气比之过去大有不同,那起忸捏的小家子气已尽去,有几分端庄贤惠的大家闺秀之度,让堂间坐的几家夫人都为之侧目。
毕竟接下去沈府就剩这两个姑娘待字闺中,秦婠常带着她们四处走动,也是存了给她们长名声的想法,以便日后寻亲,否则这两个爹不在娘不亲的姑娘在沈府就像两个隐形人,外人均不知晓。
沈老太太心里清楚,便神情温和地问道:“你们且同我说说,都布置了哪些地方?”
秦婠接过雁歌送来的茶,坐在堂下,轻抿一口,朝姐妹两递了个鼓励的眼神。沈芳润便大大方方地回答沈老太太的问话,将园子里的事务逐一回禀,沈芳善偶尔接话,补上姐姐未尽之处,二人一个干练一个沉稳,说话有条不紊,不论老太太问什么,她们都接得上话,进退有度,倒叫几位夫人不禁多看了两眼。
秦婠含笑点头,很满意她们的表现,目光不经意间逡巡过堂上诸人,忽瞧见林氏怔怔盯着姐妹两人,听得极其认真,并不似从前表现那般无动于衷。
她便记起小陶氏曾经说过的话——这姐妹二人从出生就被带离林氏,由老太太寻的人教养着,从未接近过生母,母女三人并不亲近。
也许,不是林氏不想亲近,而是身不由己?
不得而知。
“你把她们教得很好。”姐妹两个回完话,老太太面露一笑,朝秦婠赞道。
“自家姐妹,应该的。”秦婠谦道,再看林氏时,她已又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
送走了丰桂堂的客人,沈老太太总算松散下来歪在榻上听秦婠说话。
屋里已经只剩秦婠和许嬷嬷两人,秦婠向老太太请示一件事。
“过两日孙媳妇得些空,想带两个妹妹去庄子上走走,一来让两个妹妹散散心,二来年前几个庄子上缴租子时报了灾,收成不好,租子比往年短了四成,孙媳妇想去瞧瞧情况,若果如庄头所言,料想这几个庄子的百姓日子不易,咱们该施些粥药米粮予他们,以彰侯府悯恤之恩。”
沈老太太眼皮子一跳,头仍半垂着,露出花白的发髻对着秦婠。
“夫人想去哪个庄子?”半晌,许嬷嬷小心翼翼开口问她。
秦婠笑道:“聚合庄那一带吧,靠着三清山,风景不错,两个妹妹可以散散心,那边几个田庄都是报过灾的,正好挑两处走走。”
“行了,就依你所言,你去安排吧。”沈老太太斟酌片刻,沉声道。
“是。”秦婠应诺,又与沈老太太聊了几句话便回了蘅园。
堂间炉烟熏缭,淡淡佛香弥漫满室,老太太轻叹口气,坐起身子,许嬷嬷忙前来扶她,一边又挨着她的耳根道:“您真要让夫人去?夫人是个聪明的,怕是已经发现了什么。”
“该发现的瞒不住,随她吧。若真是个聪明的倒好,这家迟早要交给她,有些事她也迟早要知道。”老太太咳了两声,觉得肺里抽抽地疼,许嬷嬷给她拍了良久的背才算缓过来,又道,“迁址的事办得如何了?”
“奴婢已寻到一处稳妥之地,过些时日就能迁了。”许嬷嬷道。
沈老太太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
秦婠从丰桂堂出来满腹心思,并未立刻回蘅园,而是拐去校场。
从南华寺回来后,安插在三房附近的眼线曾来禀过一件事,说是林氏在她去南华寺祈福那两天里离过一趟府,她去查了沈府的马车记录,却并未发现有这记录,不过账房那厢记的账上,却多出一笔香油支出,并没写用在何处,秦婠问过账房沈意,沈意只说是每季例行的香油钱,添往各个庵庙,是老太太支走的,至于添到哪处,他也不知。
秦婠便想起栖源庵来。
而另一方面,沈芳龄近日气焰又起,一扫先前由于嫁妆以次充好而带来的郁闷,秦婠打听之后方知,沈芳龄放出话来,说自己的压箱银两竟有一万两之数。
这着实叫秦婠吃惊。她的嫁妆公中五千,老太太三千,拢共就八千两,采买嫁妆之后,就算宋氏愿意再贴补,也不可能有一万两之数。可秦婠去查过沈芳龄的嫁妆单子,确实在其间看到一万两的压箱银。
联想到栖源庵附近几处庄子易主,她不得不怀疑这笔巨额银两的来历,这一有些空闲,她便决定亲自去趟栖源庵。
“什么?你要亲自去栖源庵?”何寄闻言表情顿凝。
上次南华寺的伤,恐怕都没好全吧?她额前刘海下面还隐约可见淡淡的疤痕,这又要往外跑,何寄不免担心。
“嗯。我想亲自过去瞧瞧。侯府常给栖源庵捐香油,我以镇远侯府的名义过去,他们不敢拦着我。”秦婠这便算是先斩后奏,她并未和老太太说自己要去栖源庵。
“我怕会有危险!”何寄眉头紧蹙,若非近日他不得空,早就去栖源庵查探,哪要她亲自过去?
“没事,我会小心的。你不知道,我托北安叔叔查过,栖源庵附近那几个庄子,庆喜庄、庆源庄、旺平庄这三处已经易主。”秦婠也不隐瞒,直接道。
“怎么可能?这是公田,况且……”何寄一样惊讶。
有半句话他没说出,虽然对这几个田庄早有怀疑,但他没料到竟然易主,要知道上辈子,到他死之前,他还看到这三处庄子的庄头前来缴租。就算重生有变数,也不至于变得这般离谱。
秦婠却盯着他:“你怎知这三处都是沈家公田?况且什么?”
这话,便有试探之意。
何寄收声,不答反问:“你几时去栖源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