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旁人都被她勾起了念想,边上那少女却一直沉默地看着她。此刻听到琏官大言不惭,她嗤嗤笑出了声,显然不信,“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说什么傻话?你不如省下力气好好睡一觉,等你在这里久了,就知道谁都能说大话了。”
琏官被怀疑说大话,也不恼,反而点头:“你说的对。不过整日在这洞穴中,也没什么好玩的……好是无聊,我们来玩个手拉手的游戏好不好?”
少女觉得琏官无趣:“外头那十岁的小孩儿都不玩这个了……而且你别看不起人,我们不是没有玩过的。”
“不是看不起……”琏官站着数她能看到的人,大概有四五十个。
直到现在,也不是人人都在跟她说话,愿意与她开口的,来回就是那五六个。琏官又道:“这游戏不难,你们便陪我玩玩,我没怎么玩过……”
她语气有些可怜,难得来一个新人不愣不呆不睡觉,还说了不少话。基于此,少女觉得也不必拂她的意:“玩就玩吧。”
“稍等,也不能落下他们。”新来的四个小孩儿被一阵风吹醒,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便被要求一起玩游戏。
其他人也想跟这个新来的交好,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那些一开始不想玩的,也开始探出两只手,跟另外两个人牵手在一起。只要有人愿意动,这手的线就会变长,直到不落下任何一个。
他们数年在这里,吃喝拉撒都在一处,衣裳破旧,其实已经察觉不出自己有什么异样。少女凌乱的头发散在脑后,常年忘记梳洗,导致头发都凝成一团团的,被蛛网缠绕着。少女刚好空出一只手,要来拉琏官。不过两人离着有点远,她不得不穿着笼子慢慢爬过来。
隔得远没看清,爬近了,她才发现琏官似乎跟他们不大相同。她的手细长,又白,而且她还站着……待看清了那手上面隐秘交错的疤痕,少女顿时愣住。琏官见她不动,便蹲下身子,将手伸过去。
琏官长长的手指拂开她的乱发,顿在她的额上,问:“你叫什么名字?”
碰着额头的一点冰冷,少女讷讷摇头:“记不清了。”
“那你从何处来?”琏官的话仿佛静静拂来的风,带来了不一样的气息。那气息冰凉,跟洞穴常年的温热截然不同,竟灭了此处的鬼火。
人们手拉着手,突然见没了光亮,都害怕尖叫起来。
黑暗中,少女也颤抖起来:“我、我记得了 。”
琏官柔声问:“你记得什么?”
少女忍不住泪流满面:“我娘、我娘让我去集市卖荸荠,一背篓的荸荠,都是小池塘里种的荸荠,甜甜脆脆。去集市有条山道,走到半道上,我的头许是被人打了一棍子,痛死了。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被卖做了山神娘娘的童女……”
琏官的手指从她的额头移开:“会记得的,我们就回那里去。”
少女泪眼朦胧间,只看到那朝她伸来的手,白的泛光,圣洁而美。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将手放上去。
在放上去的那瞬,所有人连成一条线,感觉一阵极冷的风迎面而来。那风似刮刀一样,所到之处不只是冷,而是生生要将人剐去一层血肉一样……他们禁不住惨叫,抽搐着打颤,失重的昏天旋地间,又不得不挣开各自的手……而重新落地的那瞬,那痛却骤然消失,反而是双眼触及的光亮让他们下意识捂住眼睛。
等适应新的光亮,从颤抖中回过神来,他们才发现,不久前伸手拉的人已经不见了。而自己正孤零零躺在落在一处既陌生又熟悉的所在。慢慢地,他们才记起自己的名字,记起过去……
那少女一直被琏官拉着手,骤痛许久,两人狠狠落在一处茅草屋前,狼狈地滚在一处。
已经是夜间了,天上雪如飘絮簌簌下落。茅草屋里依旧如记忆中的亮着灯,躺在雪地里的少女恍然间好像做了个长长的噩梦:“我回家了……”
琏官从雪中站起,道:“不错。”
得到答复,少女松了一口气。可随即,她不安,又心怀胆怯,小声道:“我真的可以回去?”
“当然。”
少女看向琏官,不知道她为何就那么笃定。可惜她背对她站着,少女看不清她的面容,只看到她独站着……
深夜的雪越下越大。等她哭完,琏官给她递了块帕子。
少女虔诚地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擦去眼泪:“山神娘娘……你是山神娘娘对不对?我是不是要死了,所以你才带我回家?”
“齐山并没有什么山神娘娘。”琏官俯身下来,掌心对着少女的腿部一拂,灵力随之而动:“那里只有妖,那只妖吞掉你们的名字,吞掉你们的记忆。等你们死在那里,它就吞掉你们的身体。”
琏官的语速很慢,压低声,带着她那些话都可怖了。恍惚中,少女好像看到那只并不存在的妖向她冲过来。她被吓坏了,像突然从梦中惊醒,一下子弹身而起,一路跳,一路大声喊娘:“我回来了!”
小姑娘跑着跳着,脚步一深一浅,一只脚还光着,她似乎没有发觉。
瑛姑推开院门,脚不沾地,一步步往茅草屋跑去……
微弱烛光下,一个老妇坐在炕上,手脸都挤在灯光下,眯着眼一针一线纳鞋底。
夜深人静之际,猛地听得一声娘,老妇手里的长针一颤,针尖狠狠戳进掌心。血喷涌而出,转眼就流了半手的血。她嘶嘶叫痛,急切慌乱中捡起旁边的碎布,胡乱按住出血点。
“吱呀”一声,她原猜想是外边风雪太大。可一阵阵莫名的脚步声,还有那一声突如其来的娘。那声娘如此凄厉,老妇听着,一颗心顿时怦怦快速乱跳,有种说不出的心烦意乱……
这时,一个黑影子猛地撞开屋门,冲她奔过来——那团黑影没轻没重,直直砸在她的怀里。老妇来不及避,疼地五官扭曲,目眦尽裂。
“娘呀,我回来了。”少女从老妇人的怀里抬起头来。
老妇人几乎要疼晕了,挣扎着用力推开来人,却看到灯光下,那张已然长蛆的脸——老妇人惊地失声道:“你是什么东西?”
瑛姑凑前,摸了摸适才擦干净的脸,疑惑道:“娘,我是瑛姑呀。”
少女的脸如此狰狞,长蛆的脸都在扭动,浑身一股恶臭。老妇人吓地长针对准少女:“不,你不是!”这都不是人!
那枚长针几乎要怼到脸上,少女收笑,朝四周看了看,疑惑道:“娘,弟弟呢?”
老妇人用力咬着后槽牙:“你问他做什么?你找他做什么?”她边说,边使劲挥舞长针,妄图击退她。挥手间,老妇手中的长针“滋”划过少女的脸,狠狠戳中她的眼。
那长针还有老妇的血,猛地戳来,也让少女痛极,她仰头恨地一把夺了那长针:“娘,你还说我不是瑛姑!”
老妇人被她这么一喊,吓地翻下炕:“你、你绝对不是,你不是人,对,你是鬼!你就是鬼!”
少女瑛姑摇头否认:“我不是鬼,我是人。娘,你为什么要拿那么长的针扎我?”
突然,她捂着脑袋,又想起别的了,她尖声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卖我?”
老妇人被她问地心跳越发快,一时害怕地慌不择言:“不卖你又能怎么样,等着你每天去卖荸荠,荸荠能值几个钱?我们还要不要活了?早知道,早知道生下来就该溺毙了你,我养你到十二岁,我还亏了!你、你死了都要找上门来,你说,我难道欠着你了?我欠你什么了!你的命都是我的,我辛辛苦苦生下你……卖了你又如何?你快点给我滚出去!你这个讨命鬼,赔钱货!”
老妇人随手抓到什么,就朝瑛姑扔。什么凳子、簸箕篮、碎布条、还未纳好的鞋底……瑛姑呆呆地站在地上,眼看着老妇人就要越退越远,她又执着向前喊她:“娘?”
老妇人见她走近,忙大叫:“别过来!”她退无可退了,退到神台位置。
老妇人心念一动,将掌心的血按在桌上的符纸上,学着山中道人的模样,用力攥住了……
瑛姑渐渐行近,没料到老妇人猛地窜起,一把将符纸拍在她的脸上。
瑛姑只觉得头顶一热,意识到是符纸,不由恼怒:“我都说我不是鬼。”
随着女声尖叫,屋里也阴风阵阵,将烛光吹灭了。苦也!老妇人见符纸无用,吓地慌不择路,可任是她跑,她爬,都找不到门口在哪里。这难道就是鬼打墙?就在她以为此命休矣时,瑛姑贴着符纸的位置突然亮起了红光,她惨叫起来,捂着头脸跌跌撞撞,整个屋子都是光影闪动……
符纸有作用,老妇人顿时心喜。
瑛姑用力去拔那张粘在脸上的符纸,那印着她的过去。可符纸染了血亲的血,她用尽全力,依旧不能拔它分毫。瑛姑想起幼时挨打的场景,忍不住膝行跪至老妇人脚下,她一下下重重地磕头,哭求起来:“娘疼,我好疼……求你,求你,我求求你救我,我再也不敢了,我求你了,娘……”
她还捂着脸,既想护着它,又想就此将这张脸给扒下。
女声稚嫩而凄厉,一声声叫她,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老妇人心慌之际,亦想:鬼东西原来还是怕的,她非得治地她魂飞魄散不可,让她做鬼都缠着她!该!
她正要再摸一张符纸制她,老手却摸到一片烫热。她痛地缩手,而等她再回过神再去看符纸,哪里还有呢?神台上的符纸都烧起来了!
“不不不!”老妇人顾不得那火,伸手去捞符纸。
可此处阴风阵阵,那火越烧越快,转眼功夫,符纸都被焚成灰烬,她哪里还能捞到符纸的一丝半点?
那神台也被点着了!
这时,老妇人惊地发现,屋又多了一个人。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瑛姑身侧,面白如纸地盯着她,似看蝎子蝼蚁。
火光影影绰绰,将老妇人的影子拉地老大,她浑身哆嗦,声音都变了:“你……你又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