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给林屿授课到现在,中午也没用午膳,肚子确是饿了,但一想到为人师表,不能失了稳重,便摇摇头道:“多谢小姑姑,我不饿,我们还是授课吧。”
谢惠莹有些失望地收回手,片刻又笑道:“没关系,那我先放着,老师若是饿了再吃就是。”倒有一些锲而不舍的样子。
沈青辰不置可否,拂了下袖子面对她坐下,神情严肃,准备开始授课。
谢惠莹自是知道这是一副什么架势,便也规矩地坐下来,望着眼前金榜提名的进士才子,斯文清隽,气质温和,当真是风华正茂。
“在族学内,都学了些什么?”青辰问,上课之前她需要摸一下底。
“都学了一些,什么都有,只是家学的老师都是些老学究,讲得无趣。”
青辰猜想《女诫》、《内训》她应该都学过了,自己喜欢《孟子》,便道:“今日来前不知要给你授课,未来得及备课,不如先讲孟子好吗……”
她刚说完,谢惠莹便抢道:“好,老师讲什么都好,老师是进士,学问自是不必说的。不像我的那些哥哥们,连个秀才都考不上。”
她托着两腮,饶有兴味地又问:“老师中了进士,是不是有很多人都羡慕你,你又这么年轻,平日里,可有女子对你暗送秋波?”
问罢,谢惠莹自己的脸都红了下。她向来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但身为贵女好歹也知礼义廉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个叫她小姑姑的人,她总是忍不住想要多了解一些。
也罢,反正是亲戚,也不需要讲那么多礼节吧。
青辰也没想到会有这样一问,呆了呆道:“……没有的。”
见她略有迟疑,谢惠莹抿嘴笑了下,“我不信。定是有的,想必是老师你太木讷了,没有留意到吧。”停了下又道,“不过,像老师这样的书生,多有木讷的,话本里就有好多。”
“小姑姑,我们还是……”沈青辰正想说该言归正传了,不想一张脸还没板起来,谢惠莹捧着小脸又问:“老师可看过一个叫汤义仍写的话本,叫《牡丹亭》的。”
“看过。不过那终究是个故事罢了,不必太过认真。”
“青辰老师难道不为里面的情意感动吗?”谢惠莹显然已是来了兴致,不接授课的茬又问,“彼此相守,不离不弃,破除万难,从一而终,这世上最美之情当是如此,老师不这样以为吗?”
说话的时候,她的目光里满是对爱情的憧憬和希冀。
破除万难,从一而终……若能如此,当然再好不过。想到自己的身份,青辰微垂的睫毛不由眨了一下。
“大约是有的吧。不过故事总是美的,生活却大多平淡。”话说出口,她才惊觉自己是个不怎么浪漫的人。
谢惠莹又想到了什么,凑近了问:“那你以后会纳妾吗?会纳几个?”
“……”青辰清了清嗓子,“小姑姑,我该授课了。”
她一个女人,怎么纳妾,拿什么纳。
见老师表情略有些尴尬,谢惠莹开心地笑了一下,心道还是认识的晚了,早知道他这么有趣,就该多来表姐府上的。
叫谢惠莹这么闹了一阵后,青辰终于可以开始授课。
谢惠莹听得很认真,青辰偶尔会插些小故事或笑话,总是能惹得她笑个不停。
隔扇外,秋光正好,阳光不急不徐地照进屋里,洒落一地暖意。
高几上的香炉里正燃着清淡的百合香,一点点漫过了书案上的书册,宣纸上释义的墨迹一点点落下,又一点点变干。
眼前的老师神情专注,薄唇开合,一字一句清朗平缓,能一字不差地背下孟子中的文章,能旁征博引给自己耐心讲解,能把刻板的文章讲得生动有趣……谢惠莹托腮看着,心中的敬慕之意不由又多了几分。
生得好,才学高,脾性好,又是个识得幽默的人,这样的男人当真不可多得啊。
跟她常见的那些武将是很不一样的。
尤其是世交陆府里那个姓陆的,整天冷冰冰的,好好的一个人,非是要装成块冰疙瘩不可。
谢惠莹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陆慎云的时候,她四岁,他十四岁。
那时她随父母到陆府赴宴,她不知怎么自己走到了庭院里,只见一个孤傲的少年在院中练剑,穿了身玄色白缘的衣衫。院里的桃树开得很绚烂,粉色的花瓣被风吹得飘来荡去的。
那时候她穿着红色的小袄,圆圆润润的,连路都还走得不太稳,见他舞剑有趣,就走近了问了一句“大哥哥,你是谁”。他却是理都没有理。
地上落了很多桃花,她便用小手抓了一把,向他挥洒过去,少年一张被晒得有些红的脸终于转过来,却道:“小孩,离我远点。”
她有些不高兴,固执地不肯走,就蹲下在他身边玩桃花。不一会儿,少年竟是向她走过来,二话不说便伸出一只胳膊将她拦腰捞起,走了几步将她搁到了回廊的廊椅上,然后继续回去练他的剑。
四岁的小女娃有些颤抖地站在廊椅上,想下来却又不敢下,这样站了一会儿后,白嫩的小脸上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抽抽搭搭的哭泣声却被淹没在了练剑声里。
后来一不小心,她就从椅子上摔了下来,膝盖擦破了,她疼得大哭。少年这时才搁下剑匆忙跑过来,一双漆黑的眼眸睫毛微眨了眨。
他刚想伸出手抱她,她的母亲就赶过来了,少年嘴唇翕张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垂下了头。
她在母亲的怀里回首看他,只见少年依然站着,桃花模糊了他的脸。
从那以后,谢惠莹就对陆慎云的印象特别不好。再加上往后的日子里他变得越发冷漠,就更是加深了她对他的看法。陆慎云至今未娶,便成了一件让她暗暗幸灾乐祸的事。
叫他十四岁就欺负小女娃,长大了没人敢嫁他,活该!
到了晚膳的点,青辰已是授了一天的课,有些又累又饿。谢惠莹似乎还没听够,也没说要走,反倒叫了丫鬟进来,说是要留下用膳。
过了一会儿,丫鬟就端了她的晚膳进来。她见碗筷只有一副,便纳闷问:“老师的碗筷呢?”
丫鬟犹豫了片刻,只说:“姑娘,夫人今早就说了,厨房未备沈公子的膳食。”
谢惠莹了解林氏的脾性,想了想就明白了,便笑着对丫鬟道:“老师为我辛苦授课,老师都不用膳,我又岂能自己独用呢。也罢,你把这些都端回去吧,我也不吃了,都饿着便是。”
见丫鬟面露难色,沈青辰忙道:“小姑姑不必这样,我不饿,不必理会我。你还是先吃吧。”
她转向青辰,不再看桌上的菜,很认真道:“老师不必劝我,我尊师敬师,自然知道该怎么做。表姐家有表姐家的规矩,我也有我自己的规矩,既是规矩,便应该都守着才是。”
谢惠莹出身世家,从小就是锦衣玉食娇养大的,虽然性格算不上骄纵,但她有自己的行事原则。
老师受了委屈,她这做学生的当然不可能坐视不理。
丫鬟见局面有些僵,便忙去向林氏报了。
过了一会儿,林氏便亲自到了屋里来。沈青辰忙起身行礼。
林氏也不看她,就径直走到谢惠莹身边,好声好气道:“惠莹,今日厨房备的膳若不合你胃口,跟表姐说一声,给你换了就是,可不能不吃饭呀。”
“表姐来了正好。”
谢惠莹抬头看向她,“怪我疏忽了,没有跟表姐说清楚。我请青辰老师为我授课,两顿膳食免不了要在表姐家中用,老师为我辛苦授课,自然应该同我一起用的,断没有学生用膳而老师看着的道理。我出身世家,自幼习学礼义廉耻,也万不能做出如此不敬之事,丢了爹娘的脸。故惠莹想劳烦表姐,日后请为老师和我准备好膳食,我吃什么他便吃什么,一应的开销由我来支便是。”
这番话语气虽然温和,但话里的意思却是尖锐的。
林氏没想到沈青辰只上了一天课,自己的表妹就胳膊肘往外拐了,一时很不痛快,但也不敢说什么,只好讪讪赔笑道:“看你说的,这是与表姐见外了。不过两顿饭,何至于让你来掏银子,表姐家中虽不如你,但也不是过不去了。好妹妹,你就踏踏实实地念书吧,这些旁枝末节的事自有表姐来安排妥当就是了。”
谢惠莹笑了笑,“银子事小,敬师为大。不论如何,我也该尽一些心意的,这些就等晚些再与表姐计较。今日表姐既未备老师的膳食,那我便也回家吃吧。”
林氏一听就急了,让侯爷知道这么晚了她连饭都没管,那就真是丢人了,于是忙拉住谢惠莹的胳膊,“如何未备,不过是那丫鬟耳背听错了。你快好好坐着,我这就让人把你们的膳食端上来。都用过了再回便是。”
谢惠莹看了青辰一眼,这才带着笑意微微点头,“如此谢谢表姐了。我肚子有些饿了,还请表姐让厨房快一点……快入夜了,天冷,表姐走的时候带上门罢。”
林氏只能尴尬地笑笑,“好,好。”
等林氏走了,谢惠莹又转向青辰道:“青辰老师别怕,小姑姑护着你。”
第42章
用完膳,林氏先把谢惠莹送上了马车。
谢惠莹揭开帘子,笑着朝沈青辰挥了挥手,然后马车便渐渐驶远。天色将晚,青辰也向林氏告辞。
林氏今日吃了瘪,一肚子的火想发,又担心沈谦正好下值回来看到,便只嫌恶道:“不该打的主意你可别给我打。我那表妹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你以为她今天替你说了两句话,癞蛤蟆就能吃上天鹅肉了?我告诉你,你高攀不上!”
这种难听话青辰也不是第一次听了,无意与她争什么,省得徒增二叔烦恼,便道:“青辰明白。青辰尊敬小姑姑,也会用心为她授课,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她一个女人,能有什么非分之想,她这二婶着实过虑了。
“没有就好,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进士,自以为最接近名利,为了名利什么都干得出来。授课就规矩授课,千万别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丢了我们林家的脸。到那个时候,你二叔也保不住你,你休想再见你二叔一面。”
“二嫂放心,青辰不会的。”
待林氏转身进了门,送行的小厮打袖子里取出沈谦的袖炉,塞到了青辰手里。
十多天后,秋就要尽了,日子开始变得昼短夜长。
自那日被韩沅疏赶出门后,青辰等人就再没被召见过,他们三个庶常到工部来倒变成了没人管的。
司务每日只是给他们抱来卷册,说是让他们先看着,大致了解一下工部的事宜,“这些才是一个省一年的工程,往后还多着呢。”
三人就只能在屋里看册录,因为术业有专攻,三人中除了沈青辰,顾少恒与徐斯临都是看得一脑袋浆糊。
为此,顾少恒没少嘟嘟囔囔,一时自言自语,一时又逮得沈青辰问这问那。徐斯临倒是显得很安静,除了偶尔余光扫过青辰的背影,其他时候只是埋头默默做他的笔记。三人之间,亲疏不同,顾少恒故意冷落他不跟他说话,他看得出来,就不必自讨没趣了。
这日散值,徐斯临将书案收拾了一下,率先出了门。
顾少恒伸了个懒腰,也催着青辰走。
青辰看着桌上一堆没看完的卷册,又看外头夕阳已快收尽,揉了揉眼睛,将其中的两卷装入了包袱,打算晚上回家看。
顾少恒见了此举,乍舌道:“都看了一日了,你回家竟还要看?也不怕看吐了。青辰,一口气吃不成胖子的,宋老师也没让咱们几日就看出个春秋来。慢慢来吧,别把自己累坏了。”
“不会的。”
韩沅疏那日的话还在她耳边——三千两修个堤坝?就是买棉花修都不够!发了大水一冲就垮,淹的是一个县的百姓和稻田……你的每一句轻飘飘的废话,耽搁的,都是一个县十几万人的性命……有用倒是拿个法子出来啊!
修堤的事对工部、对百姓来说都是迫在眉睫,她是来观政实习的,这就是一次最好的亲身实践的机会。所以她得抓紧了解更多的东西。
顾少恒与沈青辰才出工部,上了回廊,便见不远处几位身着红袍的大员正向他们这边走来。人群中有一个高挑的身影,被好几个人簇拥着,他们似乎在议着什么政事。
青辰心中微微一动……那个身影,是宋越。自从他让他们到六部观政,她已经有近半个月没有见到他了。
顾少恒也看到了宋越,用胳膊肘撞了撞青辰,“你看前面的,好像是宋老师啊!”
“嗯。”青辰点了点头。虽然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但她还是一眼就将他认出来了。
来人们越走越近,青辰隐约听到“倭国”、“冬至”、“朝贡”、“硫磺”等字眼,纷杂的声音中还有一句“阁老”。
大明朝四品以上方能着朱,一次见到这么多个四品以上大员,顾少恒与沈青辰还是头一次。那群人里面随便拎一个,就与他们这些无品级的庶常们差了几十个韩沅疏。
两个庶常不敢乱看,也不敢打扰大人们议事,就乖乖靠到一边,让出廊道,垂头行礼等他们经过。
一行人走近了,却有个熟悉的声音飘了过来,“顾少恒。”
顾少恒蓦地抬头,满脸堆笑道:“宋老师。翰林院庶常顾少恒见过老师、各位大人。”
青辰也跟着他一起行礼,抬起头后,只见斜前方一张清贵的脸,眸光清浅幽缓。人群中的他比旁人高出了半个脑袋,俊逸得耀眼。
几位大员正讨论得热烈,只当没看见两个庶常,还要继续讨论朝贡的事,不想宋越却道:“各位大人先走罢,我有些话,要同我这两个学生说。”
几个大员本来正说得起劲,没想到宋越竟因为两个学生要散伙,便不约而同地望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