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太老实也有坏处。有些地方,其实不必如此巨细靡遗,比如龙角上那个小缺口……】
“啊。”
江雪声刚说到此处,舒凫便在雕像近旁止步,抬手指向其中一处道:“先生,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龙的——”
“这个就别看了。”
江雪声嗓音陡然一沉,没再用传音,而是直接开口说了出来,“都是他们凭空杜撰,不可当真。”
“是,是吗?还挺厉害的,就像两根狼牙棒一样,上面还有倒刺……”
“……没有倒刺。是他们编的。”
“你怎么知道没有?你又没见过!”
栾黛忍无可忍,不顾妹妹一直拽着他胳膊阻拦,大步上前理论道,“你这条蛇,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大放厥词,不将龙神放在眼里!你以为龙神和你一样吗?应龙君天赋异禀,无坚不摧,那地方自然与凡夫俗子不同……”
舒凫:“……”
——拜托,你们能不能争论一点阳间看的东西?
她试图缓解剑拔弩张的气氛,作势伸手去碰那尊雕像:“不过,这神像还真是纤毫毕现,雕工精良。你们祖上一定是位泥塑,哦不,石雕大师……”
“等一等,仙子!不可冒犯龙神!”
少年急忙举手阻拦,将舒凫伸出的手拂向一边。不料他情绪激动之下,用力过猛,自己的手背反而重重磕在雕像“那地方”,然后——
咔嚓。
或许是因为岁月不饶龙,龙神像外表光鲜,其实内部早已风化腐朽。
又或许,是因为当年前来参拜的好事之人,将“那地方”当作吉祥物,你摸一把,我拽一下,不知不觉将铁杵磨成针,将百炼钢搓成了绕指柔。
总而言之,就在少年一碰之下,只见一捧石屑簌簌滑落,那布满鳞片和倒刺、看上去分外狰狞的……姑且称之为“龙木艮”吧,在舒凫和江雪声眼前,咔嚓一声,拦腰折断为两截,上半截骨碌碌滚落地面。
舒凫:“……”
江雪声:“……”
——龙神,在另一种意义上断子绝孙了。
第七十三章 再问君名
你这男人有点骚啊
“……实在抱歉, 两位。是我孙儿冲撞了。”
“不不不,哪里哪里。都怪我不好,栾公子也是为了阻止我,才不小心碰到龙神……呃, 碰到龙神的, 那个……”
舒凫欲言又止, 第一次体验到“词穷”为何物。
在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面前, 她再怎样得江雪声亲传, 也不敢将骚话挂在嘴边。
反倒是栾老太善解人意, 摇头道:“无妨, 你们不都接回去了吗?况且, 应龙本是天神, 非同凡响,可凭灵气赋生,不必依靠那物件繁衍后代, 后来的龙族也是如此。就算是没了,想来龙神也不会在意。”
舒凫:“……”
江雪声:“不, 那倒也……算了。”
“实在对不住,栾大娘。”
因为片刻之前的画面太过尴尬, 舒凫只想尽快翻篇, 生硬地转换话题道, “大娘,其实我们这次来找您, 除了祭拜龙神之外, 还有另一个问题想要请教。”
“向我请教……?”
栾老太略有些困惑, 但还是慈祥地眯起眼道,“仙子请说。”
舒凫也不与她打太极, 将花童庙之事提纲挈领地说了一遍,又提及魏城居民口中的传闻:“我听说,您和您的家人……一直反对众人信仰花童,还说‘花童’只是普通人,请问这是何故?”
“没什么原因。事实如此,我便说了。”
栾老太神色安详,如同叙述传说一般娓娓道来,“我们家的人,活得比旁人更长,记忆也更长远一些。所以,旁人都忘了的事,我们还记得。”
舒凫:“忘记的事?”
“是啊。虽然我未曾亲眼所见,但三千年前,魔祸平息、龙神消失之后,栾家祖先曾经离开魏城一段时间。当时,大旱尚未发生,被称为‘花童’的,只是一对平凡人家的少年。”
……
不同于“小麦亩产一万八”的荒诞传说,栾老太所讲述的,实在是一个过于寻常的故事。
所谓“花童”,原本是一对普通人家的双生兄弟,姓花,从小便生得眉清目秀,粉雕玉琢,谁见了都会喜欢。可惜人有些痴傻,懵懵懂懂长到十岁出头,心智还如三岁幼童一般。
当时人间甫遭巨变,有志之士挺身抗魔,死了个七七八八,幸存下来的凡人惶恐之余,对于“异类”分外忌惮。
早在兄弟俩六七岁的时候,城中便渐渐有流言传出,说他们乃是魔修转世,遭受天道诅咒,所以才会落得这副模样。
偏生这兄弟俩虽是痴儿,却依稀有些通灵之能,对于灵气、魔气格外敏感,偶尔还会做出“捡回妖兽的蛋”“一铲子挖出口灵泉”之类不可思议的怪事,越发助长了这种谣言。
在栾家祖先的记忆中,就连驰名修仙界的结缘花,也是花家兄弟在山中玩耍时意外发现。
两人各摘一朵,常年别在胸前,鲜花经年不谢,所以兄弟俩也十分显眼。
后来,两人的父母承受不住流言侵扰,心生怨忿,互相指责,最后各回各家,一人带着一个孩子,分居姚、魏两地。
即使如此,关于两个孩子的流言依然甚嚣尘上,沸沸扬扬。
父母几度想要举家搬迁,只是眷恋故土,舍不得祖宗家业,一直未能成行。
再后来,栾家祖先因故远行,阔别故乡数年之久,对于姚、魏二城发生的事情,便无从知晓了。
当他们再次回到魏城,已是在那场大旱之后。
令他们感到不解的是,短短数年间,“天降花童”的传说风靡全城,一座富丽非凡的花童庙正在大兴土木。
……唯独那两个孩子,却像魔祸中的龙神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此以后,栾家人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
“…………”
舒凫听罢,只觉得后背一阵冰凉,心情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
故事中的两个孩子,很显然不是魔修转世,却也和“神仙”没有半点关系。
凡人或许不知其中关窍,但舒凫听得出来。如果说人心有七窍,这两个孩子只是与天地沟通的“窍”开得早,与人交流的“窍”开得迟,所以才会看似痴愚驽钝,却拥有玄妙的通灵之能。
如果没有意外发生,随着时间流逝,他们总有一天能够恢复心智,在仙途中更胜他人一筹。
虽然这种现象极为罕见,万中无一,但在修仙界并非异事。
只是三千年前的魏城,人才凋敝,民心惶惶,并无一人知晓罢了。
“所以,那两个孩子……”
栾老太垂着眼皮,缓慢地摇了摇头。
“他们身上发生何事,栾家并不知晓。但我知道,他们决不可能在短短数年中成仙,也无法平息那场大旱。姚、魏这些年风调雨顺,其实都是龙气荫庇,与‘花童’没有一点关系。”
“呃,也就是说……”
舒凫揉了揉额角,觉得这件事有点乌龙,“龙神留下了龙气,但当年大旱的时候,龙气的效果来迟一步,所以百姓误会了,以为一切都是花童的功劳?”
——所以说,其实一切都是延迟惹的祸???
不,也不对。
从根本上来说,两个毫无根基的小孩不可能凭空成仙,也不可能变成“花童”从天而降。
就算是百姓误会,也不可能误会得如此生动精彩,活灵活现。
两个孩子究竟去了哪里?
“天降花童”的传说为何得以成型?
——或者说,这个传说之下掩盖的真相,又是怎么一回事?
老实说,舒凫不是很想深思这个问题,因为她大概能够猜到真相。
龙神消失,人间大旱,世人不知地底有龙气埋藏,只道是末日临头,大难将至。
与此同时,他们身边却有两个孩子,处处异于常人,被指认是“魔修转世”。
渺小、无力、无知,在灾厄中垂死挣扎的凡人,会如何处置这两个孩子,舒凫能够料想得到。
如果事实当真如此,那未免也太……
“大娘,我还有一个问题。”
舒凫在心中扼腕,但语气平稳如初,“如果当地人想要……比如说,驱魔,您觉得他们会去哪里?”
栾老太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你说到‘魔’,我又想起了一桩事情。”
舒凫:“什么?”
栾老太:“魏城以东十里,有一座荒山,据说山中有魔修留下的地宫。不过,这也只是个传说罢了,从未有人亲眼见过。”
“原来如此,多谢大娘。”
舒凫长揖到地,向栾老太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您这一番话,实在让我获益良多。”
栾老太急忙弯腰:“使不得,使不得,仙子千万别这么说。我们一家身无长物,我蹉跎一世,如今不过是在荒郊野外等死,为龙神添一炷香而已,帮不上什么忙。”
“哪里,您这次帮上大忙了。”
又是一番道谢推辞、相互鞠躬过后,舒凫自知正事已了,起身告辞。
她已经获得了需要的信息,而栾家人的青鸾血脉淡薄,几乎与凡人无异,不在江雪声寻找的“五凤”之列。
更何况,他们若不想离开,坚持守着这座龙神庙,谁也勉强不得。
直到此时,一直安静旁听的江雪声方才开口:
“栾老夫人,你可曾想过,要离开这个地方?天地广阔,孩子们还小,应该出去看看。”
“离开?”
栾老太有些不解,栾黛闻言变色,再次恼怒地拍案而起,“我们才不会走!我们走了,龙神庙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