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渊议事的地方是他的书房,慕容陟进去之后,发现慕容叡也在那儿。以前这地方慕容陟没少来,但是现在再到这个地方,就有一股很浓烈的陌生感。好像他不该来这儿,这里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慕容陟压下心头的诡异感,他在椅子上对慕容渊抱拳,“阿爷。”
慕容渊看到他,点点头,“来了就好。”
说着让人把他推到慕容叡手边,“这是朝廷这个月发下来的军饷,你们都看看。”说着,把几卷卷轴递给兄弟俩人。
慕容叡看了一下,就看出了端倪,“少了。而且少了不少。”
“朝廷拨下来的军饷已经一年比一年少,就算军士们的东西,例如马具刀具绝大多数是由他们家里自己承担,但是他们还是要吃饭,家里妻儿也要吃用。这点发下去,恐怕会哗变。”
慕容陟听着,面容上有些尴尬。慕容叡说的话对他来说熟悉又陌生。
他沉默不言,想要等到慕容渊让他回去,可是慕容叡却没有放过他,转头来问,“阿兄在军中呆过,现在军中如何,阿兄可知道情况?”
这段对慕容陟来说,根本不是什么美好的经历,每次回想那段往事,都会冷汗涔涔,心悸不已。
他看到这个弟弟,满脸凝重,似乎在问他什么大事一般。
慕容陟喉咙一紧,“我、我……”
他开口有些语不成句,慕容叡眉梢挑起,“阿兄怎么了?自家兄弟,不必客气。”
慕容陟‘我’了好几句,终于开口,“兵士们朝不保夕,而且也没有多少赏赐,军饷迟迟发不下。战死之人也没有抚恤……”
他说话的时候,回忆起军营的种种,冷汗涔涔。甚至慕容渊都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现在朝廷发的不够数,军府府库那儿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慕容叡出声道,他眼角余光里看到慕容陟似乎松了口气,甚至还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二郎你的意思呢。”
“要不然我们先垫一垫。然后放话出去,知道是我们家做的。”慕容叡略加思索,“锦上添花远远比不上雪里送炭。何况将士们都是知恩求报之人,到时候忠于朝廷还是……都很难说。”
慕容叡这话语引来慕容陟的惊愕一瞥。慕容叡察觉到他的目光,回首对他安抚一笑,慕容陟满脸怪异,“阿爷,这不妥当吧?”
慕容陟自小在爷娘的手心里捧着长大,十五六岁的时候,还曾经和好几个管家少年一起去洛阳,感受一把帝都风情。对朝廷,慕容陟远远没有那么多的想法,慕容叡那些话在他听来简直就是造反的言论了。
慕容渊的脸上依然没有半点神情,听两个儿子说完,“好,你们想的我都知道了。大郎的腿脚好的怎么样了?”
“回禀阿爷,儿的腿还是有些不方便,恐怕骨头还未痊愈。”
慕容渊点点头,“按道理来说,我也应该让你好好休养,但是现在事务太多,若是可以,大郎你也帮我一点。”
对上阿爷,作为儿子,哪里有推辞的道理。慕容陟应下。
慕容叡嘴角抽动。
出来之后,慕容叡满身的火气,硬生生直接将身边的人避开一丈之外,回到他自个书房内,兰洳不敢上前,慕容允还在学堂内读书。
幸好慕容叡的怒火没有和上次一样,把屋子里的东西砍了个七零八落,但是还是叫人不敢清漪靠近。他坐在床上,整个人都靠进凭几里。
想起慕容陟,慕容叡突然笑了几声,笑声尖锐,令人不寒而栗。
“阿爷在警告我呢。”
以前只有他一个,不管他怎么做,反正都替他兜着。其实慕容叡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多少自己干出什么叫爷娘不得不替他兜着的事,除了明姝,但是他半点都不后悔。
现在长子回来了,他这个回来就该丢到一边去了?
“怎么会?”兰洳宽慰他,“就连我都听说了,你那个阿兄夜里睡觉都做噩梦,看来是被吓破胆了。你阿爷的那个性子,儿子窝囊成这样,还能倚重吗?”
“可是再窝囊,也是他亲自养大的儿子。”慕容叡说起来,脸上浮现冷笑,“你要知道,亲生的孩子,远远比不得自己辛苦养大的儿子。我自小就不在他们身边,比起我那阿兄,自然要亲近。”
他不在父母身边养大,又是因为那个缘由回来。不管怎么样,都不如长兄那样和爷娘亲近。
何况两兄弟之间又夹着明姝。
“那怎么办?”兰洳听了后,不由得皱眉头,“你那阿兄我看着也就那样了。难不成你阿爷还想再教教他?”
慕容叡阴沉着脸,他坐在那儿,许久都没有说话。
“秋猎没有多久了吧?”慕容叡突然开口。
兰洳一愣,算了算日子,“是,没有几天了。”
平城的秋日来的要比南边早,这会风一日比一日寒,但还没到秀容河水结冰狂风大作的地步。但是也快了,再过不了多久,就要大雪连天,别说深山,就连大道说不定都要被雪给埋了。
趁着还没到最冷的时候,飞禽走兽还在丛林里窜走,要进行一场狩猎。到时候不仅仅慕容渊会去,而且他手下的那些属下和将领也会一同去。
到时候场面上人很多。
兰洳一愣,他满脸不可思议看向慕容叡,“你该不是……”
慕容叡颔首,脸上的笑漫不经心。
“他在家里也呆了这么久,该到人前去亮亮相。”慕容叡说着,伸手拿过放在桌上的酪浆,喝了一口。
兰洳缓了好阵子才反应过来,“你可黑坏黑怀的啊!”
慕容陟眼下这模样,身子能不能养回来不知道,但是上回实在是太凶,没个一年半载的,恐怕回不过神来。加上他还不是个心智坚毅的人,一两年都不一定能养的回来,何况现在才多久。
要是把他给弄到众人面前,叫那些老部下看见,恐怕慕容陟的威望真的不剩下什么了,就算那些人看着慕容陟长大,可是看着长大是情分,可要可不要,自己的前途和利益才是最实在的。
到底是想要跟着狼吃肉还是跟着羊吃草,恐怕只要有点胆子有点本事的,都知道如何选择。
“你小子可太坏了,就算侥幸你阿兄之后好了,恐怕一时半会的也难挽回了。”
慕容叡手指轻轻持着手里的杯子,杯中乳白的奶浆轻轻晃动。
“不过你阿爷肯么?瞧着你爷娘的样子,对你阿兄可很喜欢,要是他拦着的话……”
慕容叡闻言,神情越发阴沉,爷娘总是眷顾这个兄长的,哪怕做了俘虏被人卖作奴仆,都费尽功夫替他遮掩,可他呢,自小路都还没走利索,就被送到堂叔那儿。慕容陟自小锦衣玉食,奴仆成群。而他必须早早懂事,三四岁就在马背上跟着马奴到处游荡。
他能回来,仅仅是因为慕容陟“死”了,爷娘膝下没有儿子了,迫于无奈,只能把他接回来。
若不是没有那一遭,是不是,他就只是知道平城还有自己的这么一对父母,根本连面都见不着?
如此偏心,到底是为了什么。
慕容叡在衙署里,自问凡是经手的事务,从来办的漂漂亮亮,没有半点拖泥带水。结果现在父亲竟然把一个窝囊废给带进来。
“这只是个开头,阿爷肯定还想着慢慢的把他给带出来。”慕容叡目光冷冽,“我去和那些人喝几杯酒。”
兰洳听到他竟然要亲自出马,不由得紧张的吞了口唾沫。
“那你可要小心,要是被你阿爷知道了,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慕容叡毫不在意,“我要是甚么都不做,那才是吃不了兜着走。”
新仇旧恨加在一块,他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兰洳见毫无转机,外头传来声响,仔细听是慕容允下学回来了。还没等多久,慕容允果然砰砰跳跳进来。
“阿兄你回来了!”
慕容叡见到慕容允,露出笑容,“今天学了甚么?”
“今天师傅教兵法,听着挺有意思的。”慕容允说着窥见慕容叡的脸色,小心起来,“阿兄脸色不好,不舒服吗?”
慕容叡不答,“阿兄有个事要你帮忙,”
“阿兄说就是,不管甚么,我都替阿兄办成了。”
慕容叡伸手入怀,摸出一个小小的金币,上头比较粗糙的雕了个人脑袋。慕容允伸头一看,咦了一声。那个他认得的,是西边粟特人带过来的东西。
慕容叡手指摩挲一下,“你把这个给你阿嫂送过去。”
她不是要断了么,他怎么可能就这么随了她心意。他俩这辈子就该搅和在一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哪怕就是死了,也要埋在一块,谁也别想逃脱出来。
“送这个?”慕容允接过来,有些不明所以。在刺史府呆了这么久,慕容允哪怕一开始什么都不懂,到现在也人比鬼精了。
“阿兄要不要送些首饰过去?我听说,女子更喜欢那些。”
慕容叡嗤笑,“人小鬼大,你就拿着这个去,你阿嫂不是寻常女人,再说了她也不缺这些。”顿了顿,“她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慕容允不明所以,但是还是去了。他年纪不大,所以他在女眷的地方到处跑,也没有人拦住他。
他跑到明姝那儿,不着边际的说话,然后趁人不注意,偷偷的把东西往明姝手心里一塞。
然后找了机会溜了,明姝展开手掌,看到掌心上的东西,呼吸都停滞了下。
“五娘子这是……”银杏跟在明姝身边,什么好东西都见过了。见着慕容允巴巴的过来,竟然就只是为了送这东西,不禁有些奇怪。
明姝没答她。
情比金坚。这就是他的意思。
她把金币放在一边。这东西她收不收都无所谓,慕容叡只是要借这个东西告诉她罢了。
他不会放弃的。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他坚守他自己的本性。
明姝看了那枚金币好会,她伸手去触碰那只金币。指尖碰到金币,如同被火烧灼到了一般,猛地缩回手。
第93章 伏击
慕容渊这些日子, 见了不少老部下, 老部下话里话外的意思, 都是秋猎的时候,让慕容陟出来现现身,慕容陟是那些老部下们看大的,死而复生到现在, 都是在府内,他们这些人都还没见过。
于情于理,也该让人出来见见, 让他们放心。
话说的冠冕堂皇,可是仔细探究,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慕容渊说了几句话,把那些老部下打发走。他坐在书案后,眉头紧蹙。
慕容渊把慕容陟和慕容叡都叫来, 把这事大致的说了一遍。
慕容陟听后, 大惊失色,“阿爷, 儿现在这模样, 恐怕是不能出去见人。”
他到现在还只能坐在轮椅上,想要去哪儿,都要让人推着去。这模样若是让外人看到了,先不说外人如何看,光是他自己那关就过不去。
慕容渊看了一眼慕容陟的腿,目光有些凝结, 他看向慕容叡,从开始到现在,慕容叡就一直坐在那儿,一声不吭。
“二郎,你说说,该怎么办。”
“此事应当听从阿爷的吩咐,那些人都是阿爷的部下,如果阿爷说不行,恐怕他们也没有多少话说。”
慕容叡答的一板一眼,眼神都没有半点波动。
要是真能这样倒是好了,慕容渊坐回去,“要你好好说话,你觉得你阿兄现在这个样子能出去见人么?”
慕容叡闻言,竟然还真的认真的看了兄长一眼,慕容陟被这个弟弟注视,皮肤上不由自主的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慕容叡注视了兄长一会,才道,“阿兄这样,恐怕是不适宜见外人。但是那些部下如果阿爷不亲自出面的话,恐怕也不好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