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璧和纪行之狐疑地对视了一眼,不知道这个看起来专心练功心无旁骛到几乎残忍的人,因为一卷卷宗失了态。
铁素梅低低呜咽了一声。
白璧脸色都变了。他怎么看都不像那种会哭出来的人,从见第一面开始,阴声怪气的挑衅要多欠揍有多欠揍,简直是中年版的熊孩子。白璧与纪行之对视一眼,默默从密室里退了出来。
纪行之低声道:“刚刚我好像隐约看见,他拿的那个卷宗放的抽屉上面写着‘石亮’……”
他们只认识一个“石亮”,自然想的都是那位老帮主。
纪行之迟疑道:“其实我听宋先生说过石老帮主的一些事。后来也多多少少听了些传闻,只是,似乎和石老帮主自己说的,并不一致。”
“什么意思?”
“我曾听宋先生说,石老帮主是先帝手下用出来的老人了,本来是留给先太子的。先帝戎马一生,不仅练出来了彪悍善战的西北兵,提拔起了祁阳侯府,且先帝时创立的五行帮,与如今并不一样。当年的五行帮并非朝廷监察百官甚至百姓的鹰犬,而是由当年先帝未登基时的暗卫组成,引起忠心耿耿,只是用来监察天下不法之事。”
白璧皱眉道:“所谓的监察不法之事,只是由一些人暗中所为,时日一久,很多情形恐会发生变化。先帝也未免,”顿了顿,继续道:“天真了些。”
“后来先太子因病去世,”纪行之轻轻笑了笑,道,“先帝恐后继之君不能明查秋毫,恐五行帮为庸人所用,本来要解散的。”
白璧挑眉道:“不过先帝被当今斩杀于御前。”
先帝之薨逝,本就疑点重重。且不说肃王如何仓皇登基,且不能节制势大的淮山王与靖江王,就说他无旨而上,便十分为人所诟病。当年之事轰轰烈烈,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民间说书人口中广泛流传,即使远在陇川,白璧和纪行之也都听过当年之事的风闻。
“我听宋先生说,当今沿用五行帮帮制,但当年的大多老人都被遣散或者,斩杀。只是石老帮主在五行帮众威望甚重,当今也没能毫无痕迹地对石老帮主动手,但最后石老帮主仍是不知所踪。”
“你是说,”白璧沉吟道,“朝廷还是不放心石老帮主,至今仍派人在监视他。”
“那倒不太可能,”纪行之摇头道,“石老帮主的功夫你也看见了,想监视石老帮主,那得出动大量好手,但石老帮主的价值只怕也没有那么高。”
石亮的分量还不足以出动云众好手来天天监视他,但也不妨碍他们能时不时地拿到他的一些消息。纪行之叹息道:“宋先生对石老帮主很是敬佩,说他虽身在朝廷,却有江湖侠义之风。且当年五行帮虽为朝廷做事,却也并不对抗江湖。”
在朝在野,本来也不矛盾。六合之内芸芸众生都在挣扎着活下去,山道之下即是万丈悬崖,拥挤碰撞的人群里,你推别人一下,那个人可能就要粉身碎骨。
不能信人,也不能被人信。孤身奋勇,却不知身在何方,路在何方。
“铁兄,”纪行之点了点还在密室里没有出来的铁素梅,轻声道,“看他的年龄,石老帮主在的时候他应该就在了。当年第一批暗卫陆陆续续退下来之后,朝廷收进了一批年幼的孩子,将他们培养起来,他可能就是。”
只是不知道是石老帮主对他有何大恩,能让他见此失态?
“我这辈子没见过几个人,”白璧茫然道,“我不知道谁是好人,谁是恶人,谁会忠肝义胆,谁会丧尽天良。谁是人,谁是禽兽。”
纪行是沉默。
白璧轻声道:“我以前所想的尽是复仇,谁害我家破人亡,我便要以牙还牙,谁害我无家可归,我便要以眼还眼。可是现在我越来越知道,当年之事中,所陷入的人,可能要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多。我报复不了所有人。”
且不论朝廷势力陷入多少,只说中原武林中,若有一半门派陷入,她能杀了这么多人吗?可能这些人里连白家之名都从未听说过。他们父辈结下的仇怨,是单方面的杀戮,而他们这一辈人,可能活得一无所知,也可能活得战战兢兢,甚至可能比白璧都要无辜。他们甚至没有一个要命的姓氏和一条要命的马线。
甚至可能连这些上一辈人,被人抓住手脚,被逼着去做了令他们后半生都岌岌可危痛苦万分的事,后半生夜夜不得安眠,痛苦呻吟,终不知终结。
纪行之亦不知说些什么。微微叹了口气,下去把铁素梅拉上来。他们本来就不曾打算在西川惹事,误打误撞遇上铁素梅本来就够麻烦的,不管他和石亮、和五行帮究竟有何关系,他们也不打算再管了。
他们又不是闲的慌。何况铁素梅虽然并非罪孽深重、恶贯满盈的大恶人,可也绝非算不上什么好人。白璧可没忘了在客栈时他让手下的黑衣人们不分对象直射的弩箭,多少无辜百姓丧命。
他们转身就要走。就在这时,大门外传来了脚步声。白璧和纪行之迅速躲进旁边堆得高高的薪柴堆后面,而铁素梅却跟被施了法术似的,呆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而外面那些菊众想来已经发现了倒塌的那一段院墙,也并没有立刻进来,一直过了好一会,大门才被轻轻推开。
铁素梅终于被惊醒了似的,抬起头,双目赤红地看着他们,宽阔的重剑重重砸在地上,怒吼道:“谁让你们监视老帮主的?!你们早就知道了他在哪里!”
许是铁素梅真的名声不,最起码,这些菊众们都是认识他的。走进来的三男一女俱是朴素的灰衣,面容平凡无奇,似乎隐入人群中就要消失了,和当日他们所见之人一模一样。白璧轻轻点了点头,暗道铁素梅果真没有骗他们。
可能铁素梅这种浑人连骗人都不会骗吧,宁可不说,也不骗。
进来的菊众们看了一眼铁素梅,为首的灰衣人道:“自然是上面派来的任务,你发什么疯?”
一同进来的灰衣女人冷冷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白璧闻言狠狠瞪了一眼纪行之。纪行之方向感很好,出门在外向来都是他领路的,结果次次都能领到沟里。纪行之不由地摸了摸鼻子,无奈地笑了笑。
铁素梅理都没理那个女人,手里紧紧抓着记着石亮的信息的卷宗,气得浑身发抖。白璧心想,不知他和石亮究竟是何关系,看起来这么生气。
铁素梅的声音本来其实略微低哑,只是他平时惯来装腔作势故意阴声怪气地说话,很容易让人觉得他性情古怪,甚至不男不女。事实上,他确实暴虐凶残,但白璧总觉得,他未必天生就是如此,只是被人有意教导成这样罢了。人之初,性本善。铁素梅即使不是善人,他的本性也绝非大恶人。
他看起来和石亮颇熟,可照纪行之所言,石亮也并非残暴不仁者,宋衡极会识人,他对石亮评价如此之高,就算是看走眼,也不会偏离太多。十几年前,铁素梅年纪也不会太大,多半是受后来的五行帮帮主影响。
此时他声音嘶哑,吼声几乎是从胸口里挤出来的,声声带着血似的艰难。铁素梅低吼道:“老帮主做错了什么?!为什么现在变成了这样!!”
没做错事的未必不会受到惩罚,做了错事的未必不会扬名立万。这个道理白璧早就懂了,此时听闻铁素梅近乎天真的质问,她竟觉得有些莫名的心酸。
这个丑陋恶毒的男人,十几年深潜武学,却最终未成大事;十几年逃避故人故事,却最终仍要被迫面对。他自然做过错事,他不懂很多事,他没有人性,但他却是一个活生生地,可能被教歪了的可怜的人。
但菊众们听见他的话,觉得好笑似的,其中一人哈哈大笑道:“老五,石老帮主当年救过你们全家,我们都知道。可是现在情势不同,孟帮主可不会愿意听见你这样的话的。以后还是少说罢。”
他的问题,本来也没有人能回答他。这里的三男一女不过是菊众里的一支,身为普通帮众,自然不会参与到那些涉及了诸多往事和故人的巨大谋划里。他们只是听命行事,做一颗最普通的棋子,在乱世中身如柳絮,随波逐流。他们不觉得有些事对,有些事错。他们自然没有解释。
这样的人,是最多的。没有痛苦,所以活得无拘无束。
纪行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那灰衣女人又问了一遍:“老五,你怎么找过来的?”
她这一问,其他三人也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铁素梅,道:“老五,你是梅众,怎么找到我们菊众大地方来了?”
铁素梅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道:“走过来的。”
他握着卷宗就想离开。但菊众怎能让他走,四人顿成合围之势,将他围在中间。为首的灰衣人冷声道:“老五,今天你不把事情说清楚了,你别想离开这里。”
铁素梅道:“方宏梅带人追白璧和纪行之,他把人追丢了,我追上了。然后打了一架,把墙打倒了。”他平铺直叙地解释,神色冷冷,一点都没有要帮白璧和纪行之隐瞒一点的意思。顿了顿,他低声咕哝了句:“还欠我一场架呢。”
白璧翻了个白眼。
不过也不能怪他,他们本来也并非牢不可破的同盟,只是恰好遇上了而已。不过他无意中带出来的“方宏梅”这个名字,倒让白璧生出了些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