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发如瀑般顺着他清晰凌厉的下颌,在他宽阔胸膛之上蜿蜒而下,随意倾泻于一身覆满薄薄龙鳞的玄色长袍之上。
而那?张绝世?的英俊容颜,几乎有资本令万千生灵为?他沉迷倾醉,颠倒众生。高挺精致的眉骨之上横亘着一双如名剑般锋利的眉宇,深邃的眼窝之下,是一双幽邃得几乎如墨的暗红双瞳。
他正曲着一条长腿,姿态闲适地交叠在另一条慵懒搭于矮几的腿上,一手撑于负手支着额角,散漫地斜倚在王座之中,可通身邪肆森凉的乖戾狂傲气息,却比起千年前更加危险了几分。
奚景舟无声地收回视线,不待他开口招待,径自缓步行?至他身侧,于上位落座。与此同?时,那?条屈起的长腿缓缓伸展,玄色长靴漫不经心落在地面,发出?轻微的响动。
柏己掀起眼皮,淡淡望了过来。
视线肆无忌惮地在奚景舟一袭华贵繁复的宗主服上来回流淌,半晌,他勾唇轻笑一声:“许久未见,你倒是长进了不少。”
奚景舟并未回应他意味难辨的调侃,静默片刻,迎着他平静之中隐含涩然的眸光缓声开口:“你此番破除封印,引得五洲动荡一片,先前乖张灭人?魂灯,更是惹得修仙界人?心惶惶。”
千年生死,故人?重逢之时,两人?竟是默契地并未开口寒暄,反而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所以??”闻言,柏己只是向后放松地靠了靠,鼻腔逸出?一声轻哼,是毫不掩饰的戾气与不虞,“本君要做何事,什么时候轮得到?旁人?置噱。”
“那?些魂灯皆属于曾侮辱师姐之人?。”
烛光明灭闪跃,在奚景舟一身冷白的外衫上拓上一层忽明忽暗的薄纱般的朦胧,
见柏己唇畔笑意渐淡,他才冷淡地接话道,“我此来并非有意劝你,只是,若是师姐仍在世?,定然不愿你因?她再次受到?任何波及伤害。八宫封印阵绝非世?人?所想那?般容易破除,想必你此刻已元气大损,然而你沉眠的千年间,修真界却人?才辈出?。如今虽说你余威仍在,可若是当真被旁人?窥见了你如今的虚弱,但凡再遇上千年前的局面,你也未必能当真全身而退。”
柏己长睫微颤,掩住眸底漾开的潋滟涟漪。她不愿他为?她受到?伤害,他又如何能够忍得下她曾为?他吃过的苦?
哪怕光阴流淌此刻,不论是那?个曾名动一时的公羽若还是那?些曾对她拔剑相向之人?,早已在无情岁月的流逝之中化作或闻名或空白的痕迹,先后消弭于无形。
至于如今的他是否当真如奚景舟担忧得那?般虚弱,柏己心下一哂,不置可否。
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地坐了良久,柏己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你将她保护得很好。”
分明千年前她在万众瞩目之下为?他背叛了各大仙门,可时光流转至今,千年后关于“公羽若”三字的传闻,却无半句恶言恶语。
一手无意识地轻点玄铁扇骨,柏己淡淡垂眸。
旁人?只当千年于他而言,不过大梦一场。可实质上,他的神魂却被清醒地禁锢于苍冥深渊,日夜与无边的永夜和百鬼嚎哭相伴。
支持着他不知日夜捱过这痛苦的近四十万天煎熬折磨的,不过是心底那?随着时光流逝不消反涨的念头。
——他想再次见到?她。
他曾无数次在黑暗的深渊与撕扯的灵魂之间,忍耐着尖锐的痛楚与沉凝的死寂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世?上,只有他不想,没有他不能。
一梦千年,他却从未想过,终于梦醒的那?一刻,离去?的人?反倒成了她。
微敛眉目,眸底那?一片涟漪阵阵的深潭,终究归为?死一般的平静。既然她已入轮回转生,他不计一切代价也定要将她寻回,保她一世?无忧。
思及此,柏己抬眸睨向一旁端坐的白衣男人?。这个消息,他自然不会好心到?与这人?分享。
关于她,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要独自霸占。
玄铁扇骨“啪”地一敲掌心,柏己抬了抬眉梢:“既然来了,不如多住几日再走?。”
顿了顿,他微一使力?,脊背自椅背之上抽离。隐于宽大王座阴翳之下的深邃容颜就这样在泾渭分明的明暗分界线下,一寸寸暴露在一片昏黄的烛光之中,那?一点点移动的光华似是终于出?鞘的利刃剑光,锋芒毕露令人?挪不开视线。
“好好与本君说说她的事。”他轻轻一勾唇,分明是漫不经心的动作,却耀目得惊心动魄,“事无巨细,本君都?要知道。”
第134章 掉马进行时(六)
师姐……
随着他这句话落地, 奚景舟脑海之中霎时闪过无数画面,犹若绘卷浮空钻入识海,胀得他太阳穴生疼狂跳, 却又对这阵猝不及防的痛楚甘之如饴。
千年的岁月并未冲淡半分那些栩栩如生画面的瑰艳色泽,反倒是那些他从未与外人道的情思,无数次深深镌刻其上, 更为其添上了几分旖旎的绯红。
胸口之下那颗冰封已久的心, 再?一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奚景舟阖眸缓了许久,直到那一阵激荡的情绪重新归位诡异的平静,才缓声开口:“你想知道什么?”
柏己沉眉扫他一眼?, 指腹摩挲玄铁扇柄的动作微微一顿。
显而易见的是,奚景舟一身大乘巅峰的修为在?他如今看来, 不过是空壳一具。他动荡的心境似是一道枷锁, 牢牢禁锢了他原本可恣意纵横天下的灵魂。
是他自己主动为了虚无缥缈的那一抹永远不再?可能得到回应的情意, 亲手献祭了自己魂灵的自由。
可爱情是这世上最为自私的情感, 即便亲眼?目睹奚景舟心境动荡至此, 柏己也并不打算与他分享公?羽若如今早已转世的消息。
“传闻之中,她是飞升度雷劫之时陨落的。”
饶是已接受这令他不愿深究的事实,亲口提及之时, 却仍似是有利刃于?心口一下又一下地凌迟。话音微顿, 柏己喉头微滚,声线无端低哑了几分, “此事当真??”
迎着他的目光, 奚景舟微一勾唇, 唇畔弧度苦涩。随即,缓缓摇头。
“她是为你而死。”他淡淡道。
喀喀——
随着细微的金属龟裂之声, 玄衣男人掌心之中传闻坚不可摧的玄铁扇柄之上,霎时一寸寸爬满了蛛网般细密的裂纹。
语气?猛地沉了下来,仿若千年寒冰坠入汪洋,骤然冻结一片惊起?的汹涌狂潮,牙关不自觉紧紧咬住,柏己猛然抬眸,一字一顿地艰难重复道,“为我而死?”
“当年,离开秘境之后,你为何不告而别?”不偏不倚地迎上他如利刃般刺得人生疼的目光,奚景舟冷然勾唇,缓声质问道,“又为什么要封印她的记忆?”
柏己身型一滞。
他并不奇怪奚景舟有朝一日得知当年的真?相?,毕竟,她残缺不堪的记忆太过惹眼?,但凡奚景舟有心查探,绝无察觉不了异样的可能。只是,她彻底忘记他,对于?同样心悦于?她的奚景舟而言,无疑是一件百利而无一害之事。
然而,奚景舟如今毫无掩饰的愠怒与他一时间无法?分辨的更深层次的晦涩,却无形之中交织成?了他从未预料到的局面。
奚景舟神情性情向来温和平静,千年以来久居青玄宗宗主之位,更是心性沉稳无澜,这一刻却头一次浮现出剧烈的波动。
他似乎并不真?正在?意柏己的回应,只如将心下深埋千年的怒火与涩然尽数发泄出一般,拧眉咬牙道:“你若是想让她此生都忘记你,为何不干脆做得绝一点?为什么还要让她保存着爱你的本能,为什么要让她有机会记起?一切?!”
“记起?一切?”柏己面色骤然一僵。
这怎么可能……焚月受天道庇护,如何会有失效的一天?
可奚景舟面上愠色显然不似作伪,且联系到他先前所言“为他而死”——
这一刻,似是有什么不易察觉的隐约真?相?如一根纤细无痕的银丝般,将那段从未褪色的过往与她消逝的传闻一一牵连拼凑而起?。柏己薄唇翕动半晌,最终只艰难吐出两个字,“所以……”
“所以,所谓的魔君柏己于?师姐而言,便不再?是可有可无的、莫名悸动却又为她而死的敌人,反倒是那个陪伴她度过无数危难、令她可倾尽此生的爱人。”
奚景舟语气?平静得近乎死寂地接过了话茬。
“我知道,为了师姐,你所做的绝不比她为你付出的少,可或许在?师姐眼?中,这却并非最好的结局。”
顿了顿,他自嘲般轻笑了下,轻声道:“当年,师姐哄骗我说是后山之中冻僵的那只幼龙,便是你吧。你知道么?在?你被封印于?苍冥深渊之后,师姐不受旁人信任,不得不禁足永世不再?踏出青玄宗半步。可她竟就这么安心地过了三年,向我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便是日后搬去千行崖居住。”
——“即便失去了记忆,她却依旧本能地牵引着自己,回到你们初遇的原点。”
对面的柏己始终静默不语,如心绪一般无风却猛然疯狂跃动起?来的烛火肆无忌惮地倾落在?他英挺的脸廓之上,在?鼻尖与深邃的眼?窝之上投下一层静谧的阴翳,安静得仿佛死去。
无人望见的角度,玄铁扇面从不向主人显露的锋利,却早已将他冷白掌心刺得鲜血淋漓。
不得踏出千行崖半步?那么,自从他受八宫封印阵封印之后,理应不再?能够在?阵中感应到她的气?息。
可在?那一片混沌无依的、无从分辨细节的回忆之中,除去耳畔无时无刻不凄厉哀嚎的怨鬼妖魅,他似乎曾在?某一个瞬间曾捕捉到过她冲破迷雾般清晰的气?息。
那时的他辨不清日夜,在?一片此起?彼伏从未收歇的刺耳尖利幽冥之中不知沉沦了多久,仿佛孑然一人在?看不见光亮与尽头的长夜之中,无止境地独行。
那一瞬间的气?息,曾是他永夜之中心间唯一燃烧的邺火与光芒。绝无可能出错。
这其中,究竟出现了什么奚景舟无从得知的变故?
暂且将陡然而生的狐疑压下心头,柏己缓缓抬眸,向来低沉如编钟奏鸣般悦耳的声线,竟在?这短短时候干涩嘶哑得不似人声。
“她的记忆,是什么时候恢复的?”
脑海中闪过白衣女子飞扬的衣袂,漫天云旋之中浩荡的灵压之下,金光自天幕挥洒至她纤细的身型之上,三千青丝随罡风狂舞,她唇畔带笑,眸中却是十?一月萧瑟秋风般寒凉凄怆。
奚景舟敛眸,淡淡:“度雷劫时。”
之后的话,便不必他言明。
在?公?羽若心目之中,铭渊于?她而言无异身负杀父弑夫之仇。即便能够跨越雷劫羽化?成?仙,她又如何甘心成?为铭渊的附庸子民,认贼作父。
更何况,挚爱之人在?她不知情之时,默默为她遮蔽的一切风雨,沉寂蛰伏于?这世间数年之后,终于?姗姗来迟地在?那一刻却又翻倍地卷土重来,重重砸落在?她骤然憔悴的身体之上。
殉情,便成?了水到渠成?的选择。
“她最后对我的一句嘱咐,便是将佩剑传给后辈之中有资格使用?此剑之人,并将其命名为长恨。”
一次又一次的错过与本能,一次又一次的本能和冲动,交织成?一抹令人扼腕叹息的遗憾,而遗憾却又裹挟着极致的爱,就这样随着长恨之主的陨落而从此长存于?世。
“你与她相?处的短暂不足月余的时间,于?她百年的生命而言不过白驹过隙,可她百年的人生之中,却就此只剩下了你一人,直到最后一刻。”
随着这最后一句语气?不复先前那般冷硬的叹息,却似有一记重锤轰然砸落本便脆弱不堪的心房,伤痕之上岌岌可危粘连的血肉在?这一刻彻底崩裂开来,鲜血淋漓。
柏己只觉得喉头一阵甜腥血气?翻涌而上,竟就在?一阵激荡的心神之下气?血上涌,唇畔溢出一缕刺目的猩红血痕。
奚景舟微微一怔:“你……”
“无碍。”开口却又是一阵压抑的轻咳。
良久,柏己抬手拭去唇畔血渍,挺拔的脊背无声而缓慢地重新倚回椅背。他安静地坐在?王座之中,胸口起?伏的弧度无声地言明着他还活在?这世上,可通身衰颓灰败气?息却似是早已死去,那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横亘在?心口,散发着死寂腐朽的冷漠气?息。
见他这般模样,奚景舟抿了下唇,终是并未再?过多迁怒,只叹息般缓声道:“你又何尝不知,师姐宁愿与你同生共死,也不愿背负着如此沉重的爱,一人独留于?这世上负重而行。长恨二字,便是她最后留下的答案吧。”
五指狠狠收拢,方才愈合不久的伤痕再?次崩裂,鲜血淋漓之间,柏己竟似是畅快般,若有似无地扬了扬唇角,眸光却随着上扬的弧度向着更幽邃处狠狠下沉。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极为缓慢地侧过脸,那张颠倒众生的英俊面容之上,不复往日的散漫闲适,冷肃得仿佛亘古不化?的顽石。
字眼?自他牙关之中艰难地挤出,他一字一顿道:“那么,长恨剑,现在?在?何处?”
*
罕仕早已无声无息地退出了正殿。
既然是关于?那位的话题,想必主上与来人定需要许久才可详谈尽兴。
天色渐暗,呼啸的风雪裹挟着彻骨寒凉拂过他空荡的右臂袖管,昏黄的暮色在?整片雪原上镀上一层惊心动魄的色泽,仿佛置身于?一片橙黄的汪洋之中,瞬息间便可在?一片波光荡漾中溺毙了神志。
庞然骨龙仰天长啸,巨大的骨翼遮蔽沉沉暮光,在?潋滟雪原之上投下一片诡谲的阴翳,向遥远的东南方疾速掠去。
抵达元和与云州交界之处的临南村,已是入夜。
百年前一夜之间因明紫色山火而沦为废墟的临南村,不知何时已被人精心修葺过。
水银般清亮的月色悬垂于?浩瀚的天幕之下,渐次隐匿于?远方幽深的密林之中,比起?苍梧显然温柔了不少的风在?细密的枝叶之中穿行,将漫天银辉与昏暗编织成?一体的静谧画卷。
一座并不过分恢弘却也精致异常的雅舍静静伫立在?不远处。
沉默的夜幕之下,不知何时正立着一名一袭淡黄锦衣的年轻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