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治好了,他心里却半点喜悦也无,当初那个与甘玉温言软语, 劝他勿要饮酒, 让杀个人牲祭品都手软腿软,疼了怕了会哭会骂, 高兴了会眉开眼笑的女子,究竟是怎么一点点变成现在在这样的。
心硬如铁, 这世上似乎再没什么能挡着她的脚步了。
过往事袭上心头,殷受摊开手, 又慢慢收拢,心里闷痛涩然,并不大想承认这苦果中有他背后推手的作用。
如果他知晓自己会这么爱她,当初定不会拉着她去看吃人杀人,逼着她杀人祭祀,定要好好将她护在羽翼之下,她爱画画便画画,爱搜罗龟甲古籍便搜罗龟甲古籍,爱和亲人谈笑玩乐便玩乐,不似眼下这般,走到与他对抗的位置,越见强大却也一步步变得心硬如铁,谨慎多疑。
年竹四方今次若当真有宵小作乱,甘棠回去后不但不会手下留情,反倒会借机扩大势力,遇山开山,神挡杀神,只愿父王勿要做傻事罢。
外头有人叩门,殷受穿好衣衫,收拾了床榻,让人进来了,是崇明。
他带兵赶来的时候殷受正昏睡,床榻上一片狼藉,他猝不及防看进眼里,猜到了一两分,眼下尴尬不已,见好友失魂落魄提不起劲,咳咳了两声问,“你还好么?”
任谁被心上人吃干抹净又毫不留情丢下,也露不出高兴的模样罢,殷受提了提神道,“外头形势如何了?”
提起政事崇明神色便凝重了起来,“不太好,酒曲联合了亘、金、酒、孔四方,围攻竹邑,南宫适颇具将才,坚守不降,已经僵持一月有余了。”
四方地望在殷受脑子闪过,“父王什么态度?”
崇明摇头,“圣女生死未卜,王上许是拿不定主意,只出言训斥,未偏帮一方。”
不帮已然是偏帮,坐观虎斗妄想收渔翁之利罢了。
这一步棋,实在是差劲透了。
未确定圣女是否存活于世,就去便嚣张至此,他父王和酒曲这些人,是没见识过甘棠手底铁骑的精良之处,她只要活着,这一场叛乱,便绝无胜算。
父王此番不但捞不到半分好处,反倒要惹事上身。
依照甘棠如今的实力和性格,此事绝不可能善了。
事到如今,只得另想它法。
殷受思量半响,吩咐道,“甘棠手底下精兵铁骑,大军一旦自外由内压境包抄,酒曲之流毫无抵抗之力,崇明你即刻点兵启程,兵分四路,突袭四方,切记要快!”
“是!”崇明领命,正欲立刻启程,被殷受叫住了。
“师出有名,以申斥四方对圣女不敬的为由出兵。”殷受吩咐道,“行军速度一定要快,甘棠比我们早了半日,她的士兵若入了城,占了先机,这地盘我们便要不回来了。”
“是。”事关重大,崇明亦不再耽搁,只留唐泽领着小队人马留于此处,听凭殷受差遣。
石台上放着一瓶药,下头压了一封信,殷受抽出来看了。
'你身体已经大好,余下半瓶万重草分六次服用,每次间隔三天,若体热不退,与女子合欢纾解即可。'
这是毫不犹豫要将他推给旁的女子了。
落款上有帝棠二字,笔走龙蛇,炯劲有力,一笔一划间有如金钩铁划,沉静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帝。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圣巫女神明转世,这世上独有她一人称帝,天下人莫敢不从。
孔、酒、金、亘四方,原是大殷的臣属国,酒曲又是殷商高官厚族,此次趁机作乱,妖言惑众污蔑圣女之名,屯兵不敬,易地而处若换了他,必定将计就计反戈一击,如此反叛的名头有了,圣女叛出殷商合情合理,天下子民只会为她抱不平,又如何会说她一句不是。
名利双收。
这些原便是能预料的事,他下不去杀手,且决定不再对她动杀心时,便想到过的事。
甘棠这般头脑清醒杀伐果断,殷受头疼之余,不可避免生出了许多激赏和惺惺相惜。
遇强则强。
心上人这般厉害,殷受先前堆积的郁气倒尽数散了个干净,胸中亦被激起了雄心壮志,天宽地阔,便看看他二人能走到何种地步。
唐泽揪了个人拎进来,禀报道,“这厮埋伏在院子外探头探脑,方才要走,被手下人逮到了。”
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兵,被捉进来便叩首行礼道,“见过储君。”
殷受心里一动,问道,“你是何人,缘何在此。”
小兵又行了一礼,回禀道,“我是平师长手下近兵,听圣女吩咐暗中看护,直至崇王子领兵来援,再行回撤。”
果如他心中所想,殷受心情不错,摆手道,“你先下去候着。”
小兵并不知内情,圣女与圣女夫是夫妻,他便也没什么好担心,安安心心下去了。
唐泽见自家主上不过片刻便阴天转晴天,心中咂舌,不敢言谈主上的事,只转而去收拾东西了。
东西并不多,但好些零零散散的看起来十分没用,唐泽拿不定主意,拿着个粗糙简陋的弓,问道,“主上,这些还要么?”
殷受点头,“我自己收拾,你去整军待命,随我回大商邑。”
唐泽一听便明白这是圣女给的东西,他到底年长一些,又是随侍多年,见自家主上因圣女那点不足为道的关心开了颜,想着过往种种,不忍看他追着这一段孽缘不得解脱,半响还是忍不住越了矩,开口道,“主上,圣女如今便是一座冰山,捂不化的,您舍不得伤了她,放过她也算全了自己的心意,只往后可得把心收回来了,天下女子众多,您看上了,高兴了就宠着,不高兴晾着便是,不费神不费事,何须如此艰难……”
“依属下看,天下间任何一女子,都比圣女适合做王子妻……”
可他遇到她的时候年纪太小,还未见识过其它女子的知情知趣,一颗心便落在了她身上,他既是喜欢她,心悦她,便不会委屈自己放弃了,去喜欢其它女子,那是懦夫才做的事,他殷受,所想便所得,这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决不放弃。
更何况她也不见得当真是融不化的冰山,这信上帝棠二字便是证明。
当真心里恨他入骨,便不会把这样的事轻描淡写告知于他,特意注明,便是明白告知他,她心里只有江山天下,让他不要错付真心,白白浪费。
相处了这么两月,他比以往更了解她,甘棠不怕阴谋诡计,不怕世事艰难,单怕旁人对她好,也怕亏心欠情,实在是古怪得很。
殷受自己想着便乐了一声,要了笔墨,写了一封信给甘棠,交给那个小兵,放他回去了。
依照她的脾性,成事后第一件事定然要送国书来解除婚约,他得想办法阻止这件事。
殷受把信和药收好,起身去收拾东西,虽是零零散散,但加起来也有不小一包。
他有了一柄新的匕首,旧的也没丢,陶埙虽有了裂痕,但因样貌不差,挂在腰间也能做个装饰品,其余还有两身她用骨针缝制过的衣衫,每一样里都有点她对他的心软在里头,加起来就多了。
殷受收拾好,上了马,快马加鞭往大商邑赶去了。
酒曲之流暗害圣女的消息早先便传了出去,甘棠的出现对信奉她的人来说是一道曙光,消息一但在军中传开,就是濒死中的一支强心剂,军心必然大振,再加上她亲自领兵驰援,内外里外应和,消灭叛军是迟早的事。
甘棠与甘阳汇合后,两万大军长驱直入,沿途刺客奸宄之人尸骨成山,伏击在钢兵利器和铁骑之下不堪一击,冲至竹邑城下也不过半月的光景,甘棠一马当先,单枪匹马上前,手起刀落砍了敌军将领的脑袋,鲜血飞溅,染红她灰白的衣衫,格外醒目。
喊杀声响彻天际,万马奔腾狼烟四起,甘棠身后是浩瀚大军,郊野上的形势瞬间倒戈,叛军死伤无数,且战且退,前后腹背受敌,骑兵如砍瓜切韭,虎嗜羊群,四方首领很快被缚来了甘棠身前。
南宫适领民出城相迎,快马奔至甘棠面前,跪叩行礼,老泪纵横,“臣南宫适拜见圣女!幸不辱命!”
伸手数万子民皆衣衫褴褛,男子女子手中皆拿着武器,或是刀剑或是农具,亦或只有木棍骨刀,全民为兵,老少年幼相互搀扶,再见到她这一刻起,眼中迸发出希望和欢欣,齐齐拜倒,伏地呼喊道,“圣女万岁!”
城中箭尽粮绝,这数万子民无不面黄肌瘦蓬头垢面,军民将士皆浑身是伤,甘棠握着缰绳得手指发紧,深吸了一口气,暗暗发誓,她这一生定不负这一城军民,不辜负他们的流血和牺牲,守护好这一片土地不受外族欺凌,不辜负他们的信任和期盼,终有一日让他们过上海清河晏衣食足知礼节的好日子。
甘棠下了马,将南宫适扶了起来,“南宫将军辛苦了,快起来。”
连月来的鏖战苦撑,扛到现在说是奇迹也不为过,南宫适确有将才,亦有大功。
甘棠朝身后的军将吩咐道,“收拾战场,清点战俘。”
“医师先给士兵子民们医治,治不好的送来我这里。”
“甘阳你先领着小队设粥篷熬粥煮肉,分发粮食,先让百姓们吃饱再说。”
“尹佚你领着两队人,入城帮助子民修缮房屋,无家可归的先汇集来城外,我指派人给他们盖房子。”
百废待兴,一代一道的诏令发放下去,群臣皆有了应对,远远望去都是子民关心亲近的目光,虽是因敬畏不敢上前询问,可这样千万人的情绪是如此浓烈明了,甘棠走近了一些,将前头一位包着头的老人家扶起来,温声道,“我很好,大家莫要担心,都起来,是我来迟了,让大家受苦了。”
老人家双手颤抖,脚边还放着用来战斗的农具,沧桑苍老,抖着声音道,“圣女无事便好,无事便好,回来便好……”
甘棠应了一声,吩咐了平七将百姓们都护送回去歇息,甘源在旁边侯了半响,这才找到了个空闲,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见她还好,没受什么重伤,提着得心这才放了下来,虽强自压抑,却依然虎目通红,“你真是吓死为父了,可还好?”
甘玉冲过来,又气又怒,偏生眼泪流得太厉害,哭得打嗝,“让你不要跟殷受那灾星走得太近你不听,掉了江里尸骨无存,你再晚来一步,我与大哥阿父,也要跟你一道去了。”
甘棠看好几年不掉泪的甘哭包哭成这样,心里温暖又想笑,温声安抚道,“好了,你现在都是有爵位的人了,注意点形象。”
甘阳把甘玉拎到一边,禀报道,“四方侯长都是亲自领兵,且都还活着,可是杀了悬于城墙,以泄军民之愤。”
甘棠摇头,“不,先留着。”
甘棠招了远处候着的竹侯过来,吩咐道,“拟一道文书送去大商邑给殷子羡,让他用白、谷、良、行四方、外加粮食四十万石、牛羊万头、布葛四十万匹来赎人。”打仗,挑起战争,是要付出代价的,无论以什么样的形式,总要偿还一二。
甘阳不擅政务,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还未等甘源说话,身后便传来了抚掌声,是姬旦。
“圣女这一手可谓杀人不见血,这要价不菲,商王给了便如割心头肉,不给,寒了其余方国首领的心,败坏了形象名声,不声不响便离间了殷商君臣。”
姬旦。
甘棠看他的目光深了一分,开口道,“先生好久不见。”只不知追杀她的那些黑衣人里,有无大周的人了。
姬旦不愧为周公,竹邑危急,随时都有城破的可能,他为大周王侯,竟也气定神闲陪战到了最后,不知其人心中有何谋划算计了,甘棠并未在这双俊目里看出什么,却只对方越发深不可测。
姬旦也不避讳,朝甘棠行了一礼道,“姬旦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通常这样说,都是非讲不可,甘棠心里乐了一声,回道,“先生但说无妨。”
姬旦便道,“商王坐观虎斗意在借刀杀人,置圣女于死地之心昭然若揭,酒曲为殷商贵族,这四方亦为殷商臣属国,此番出兵冒犯,圣女讨伐师出有名,若趁机起势,‘帝’字一出,天下归心。”
姬旦说的在情在理,且心里当真无一丝恶意,似是当真在为她考量,旁边甘源浑身一震,深思片刻,亦朝甘棠行礼,郑重附议道,“纷争即起,圣女不若早做定夺,普天之下,唯有圣女可称这一帝字,臣附议。”
这时候仙逝并神话了的神明和先祖,由王升为帝,受万民祭拜,她身份特殊,自是不能为王,可眼下局势不稳,隆冬在即,大半的子民们依然处于水深火热中,她虽是能借这个契机正了名份,却未必是一件好事。
她在政务上某些方面可能不如殷受姬旦,但毕竟见得多,也知道广积粮,缓称王的道理,甘棠摇头,“此事不妥,押后再议。”
姬旦还欲在劝,甘棠抬手制止了,看着姬旦眼里奇异的光一闪而过,也不怕告诉他,看着他朗笑道,“自己给自己封王封帝有什么意思,我要做,便做这万千子民心中真正的神,他们发自内心爱戴拥护的帝和王。”非如此,她不必为,也不屑为。
姬旦目光一震,朝甘棠拜了拜,再不说话了。
甘阳吩咐人将四个首领压下去,酒曲闹着要见甘棠,甘棠懒得理会,嘱咐甘阳道,“派重兵把手,莫要让刺客混进去,这四人,连同酒曲,都要活的,活着才有价值,暂且卸了他们手脚下颌,分开关押把守,免得自戕寻短见。”
甘阳即刻去办了。
甘玉把甘棠拉到了一边,上上下下打量,满面忧愁,“棠梨,你可是心仪殷受?”
君王无家事,况且甘源甘玉是她的亲人,关心这件事也不奇怪,甘棠摇头,“没有。”
甘玉就更忧愁了,“那为兄问你,你和殷受有了夫妻之实,是为了子嗣么?”
平七跟在后头,涨红了脸,拜首道,“属下该死,请……”
“是我逼问他的,你别怪他。”甘玉盯着甘棠,目光落在她肚子上,“你老实跟兄长说,是不是真的。”
甘源也凑上来,满脸忧色,就等着她给个说法了。
甘棠有些想笑,又明白甘源为何会做此想,她没有子嗣,遇上这次的情况便容易山河动荡,子承父业才是这个时代生存法则,甘源身为养父,关键时候也不如一个小儿顶用,哪怕这个小孩只有三五岁七八岁,只要有她的血脉。
可她若有子嗣,便得是一个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的子嗣,这个孩子不是任何一个男子的。
这件事上和殷受绞裹在一起,自找麻烦不说,还后患无穷。
为防微杜渐,她给殷受治病也十分小心,最后那一日时间匆忙来不及,后头也补了药,她三日前来了月事,便说明她和殷受绝不可能有瓜葛,她身为女子,在这些事上便要格外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