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生得十分好,玉人一般。鹏哥儿他们与他见面时正赶上天阴,风过草原,铅云万里低垂。他裹了披风端坐在马上,冷清清的模样,却如明月映雪般皎洁耀人,天地都仿佛跟着明亮了。看着他便可想见,当年他父亲的倾倒天下的容貌必是名不虚传的。
庆乐王府人事十分复杂,旁支根深叶茂,偏偏嫡系枝叶凋零,也就元徵一根独苗。庆乐王自然对他千呵万护,又忧心他难以长成。府里养了七八个大夫,专门为他一个人调养身子,还总不足。幸而白上人也常去看看他,却没说什么“活不过多少岁”的黑话。
元徵出门的机会并不多。雁卿认得他没什么好奇怪的,然而毕竟上回见面也是两年前的事了。竟能脱口说出“他病了”,鹏哥儿便十分惊讶。
雁卿却十分坦然,解释道:“他给我写信了。”
鹏哥儿摸了摸怀里揣的东西,略有些无语。家里养着的乖巧妹妹居然和外头的混小子私底下通信……还真像辛苦养着的白菜让虫给蛀了,就算是一条白嫩嫩很美貌的虫子,也果真很想捏死他啊!
鹤哥儿可没他这么好的涵养,已然爆发了,“我说他不是好东西,你还不让我揍他!就该让我揍死他!”
雁卿听了就有些生气,“我也给他写了,你先打我吧。”
雁卿心里还没有“暗通款曲”的概念。且林夫人自己就是头一个不拘小节的,她不觉得寻常通信有何不妥,自然也不会这么教雁卿。倒是早先有人跟雁卿说过要离元徵远些,因“他命凶克人”。彼时雁卿说话尚不利落,分两段说的句子,还有四字成语,她哪里反应得过来?便懵懵懂懂的愣在那里。结果就让元徵瞧见,以为她也被吓到了,十分难堪的主动远离。雁卿虽被人当痴儿,却随林夫人,颇有些侠义情怀。因这件事,反而亲近元徵,很有些不离不弃的架势了。
鹤哥儿哪里想得到这些,直接反驳,“你会拿笔吗?”
雁卿就强调,“我会写自己的名字。”
“那也写不了信。来,告诉二哥哥——你是从哪里拿到他的信的?”
雁卿眨巴眨巴眼睛,举重若轻道:“阿娘那儿。”
鹤哥儿噎了好大一口气。倒是鹏哥儿了然的瞅了他一眼,似在说——不是林夫人,难道还有旁人?
林夫人若有主意,鹏哥儿便没什么可问的了。只从怀里掏出东西来给雁卿,“元徵托我们捎给你的信和东西,快看看吧。”
雁卿便将那青丝的荷包拉开,荷包了装的却是各色珠子,有琉璃、玉石,甚至还有斑斓的卵石子,都打磨的十分圆润光华。便十分开心的系在腰带上,又要看信。瞧见两个哥哥关切的等着呢,便抿了抿唇,将信塞到怀里去拍了拍,“回头再读。”
鹤哥儿:……
鹤哥儿没忍住又捏了她的腮帮子,“收了好东西别忘了跟你三妹妹分啊!”
雁卿道:“则个不给她……”
鹤哥儿更恨,“既然他送的你不分,一会儿我送的东西你敢分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雁卿便含混的道,“那不一样啊……”
鹤哥儿捏肿她的心都有了。雁卿却一本正经的说,“月娘又不玩弹弓。”
☆、第十四章
用玉石当弹丸打,就算府上再富贵也没有这么挥霍的——可庆乐王府又和赵家不同。元徵摆明了就是个富贵王爷的前程,先皇赏赐的、连带庆乐王早些年南征北战掳掠来的庞大财产,可不尽着元徵一个人挥霍吗?且除了挥霍似乎也无旁的用法了——他敢乐善好施下试试!只怕皇帝即刻就觉着他收买人心意图不轨,开始锋芒在背坐卧不安了。
所以说他铺张浪费些,对大家的睡眠都有好处。
当然,拐带着雁卿铺张浪费,就很有些其心可诛了。
鹏哥儿与鹤哥儿对视一眼,显然都不想雁卿跟着元徵混。还是鹤哥儿给雁卿算了一笔帐,“一颗鸡子3文钱,一枚寻常的玉珠也要50文。你这一发弹丸可真够贵的。”便轻轻拍了拍雁卿的肩膀,“好了,去玩吧。”
雁卿显然不曾将鹤哥儿的话放在心上,回房后就将荷包里的珠子都倒进小盒子里。那盒子几乎已让珠子装满了。珠子有大有小,全都打磨得光滑圆润。打眼望去只觉得五色斑斓,流光溢彩。
雁卿便信手扒拉着玩了一会儿。玉石相碰,清音悦耳。
其实说是玩弹弓,可收集了这么多弹丸却从来没打过。并不是舍不得,而是因为想等元徵出孝后,大家一起玩——元徵挑剔的很,若不是这样漂亮的弹丸他还不肯打呢。雁卿晓得收集不易,因此慢慢的存起来。
所以她并不是只存玉石珠子,她存的是漂亮的珠子。只不过玉石珠子漂亮的多些罢了,卵石的她也有啊。
她觉得鹤哥儿也挺傻的——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存起来的东西,她当然不会打一次就丢掉!何况元徵这么懒的人难得也有喜欢的运动,还和她一道存珠子,她当然要多多支持。纵然稍贵一些也没什么,大不了她在旁处省着就是。
重要的还是元徵喜欢。
雁卿阖上盖子,翻出元徵的信开始看。
其实前几天元徵就出孝除服了,眼瞧着就要回长安王府。给雁卿写信,不过是打个招呼,顺便聊聊这两年在渭南都做了些什么事罢了。当然他也做不了什么事——主要是他体质太虚弱了,出门吹吹风,世子妃都要紧张很久。
但他性情敏感温柔,春花夏虫秋草冬雪,乃至云起霞落,汛来水涨,都能令他安静的观赏感怀。这些事他都在信中娓娓的向雁卿一一道来。自然也少不了在结尾傲娇的提一句,“昨日读《诗》,及‘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一节,不觉心有戚戚。久不得音讯,卿安否?余离京日久,不明人心所向。亦唯剖析本真,待卿识之而已。”
雁卿:……这是在委婉的指责她信写得太少吗?
虽然顶着“痴儿”的名号,但其实在燕国公府林夫人的地盘上,雁卿是个实实在在的“现充”——有理想,肯努力,父母疼爱,人缘也好,每天都过得很充实满足。当然,被妹妹比下去时也难免伤神茫然一会儿,可她心态好,三观正,也很快就调整过来了。
所以给元徵写信这种事……
雁卿不解的琢磨着:难道一个月一封不够吗?
——她当然不会理解元徵这倒霉孩子空虚寂寞,翘首以盼的心情。
雁卿就提笔给元徵回信——她如今已能写出可辨认的字了,只要写大一些,就不会糊成一团。她觉着最近她身上最值得一提的大事就是能写字,这种快乐当然要和元徵分享。
至于元徵看到这么丑的字会不会痛苦到想自戳双目,雁卿完全没去想。他不喜欢看可以令旁人读给他听嘛!
她和元徵在某种程度上同病相怜——都没朋友,日子都过得寡淡。只不过元徵敏感,雁卿迟钝。
雁卿便千篇一律的写着,读了些什么书,有些什么进步,觉得什么东西很好吃,希望你也能吃到。和妹妹一起蹴秋千了,妹妹可爱又聪明。一起搬到老太太这里住了。
在最后也没忘了提——珠子已攒满一盒,七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玩吧。
元徵乳名阿七,雁卿素来都叫他七哥的。
写完了信,便从椅子上跳下来。小靴子踩得哒哒的响着,跑去找林夫人帮忙送信。
林夫人和太夫人早商量完了人事,正在讨论怎么过节呢。
民以食为天,一切节日都可以用食物来标志。提到中秋那必然就是月饼。雁卿过去,太夫人就随手掰了块月饼塞到她口里,问,“甜不甜?”雁卿自然软糯糯的拖长了声音,道,“甜~”
太夫人都甜到心坎儿上了,道,“今年的月饼确实格外好吃呢。”
雁卿便把元徵写信给她的事和林夫人说了,又请林夫人帮忙送回信。
举手之劳而已,林夫人便叫了个婆子来,问道,“庆乐王府的节礼送去了没?”
婆子道:“昨日就送去了。”
林夫人就道:“那就去起几坛今年新泡的桂花酒送去,说是我捎给世子妃品尝的。”
自然就能顺便将雁卿的信夹在帖子里送去了。
太夫人不干涉,然而也还是将雁卿抱在身旁,缓缓的问道,“信上都写的什么呀?”
雁卿便掰着手指头一件件说过太夫人听。月娘正靠着太夫人打盹儿呢,听雁卿提起她,不觉惊讶。一时睡意都醒了——然而看太夫人和林夫人的脸色,却仿佛并不将雁卿与外男通信,还提及家人的事放在心上。
月娘略有些不自在,可这里并没有她说话的余地。便暗暗的记在心里,打算两人独处时再悄悄的和雁卿提。
太夫人倒也注意到雁卿提起月娘了——却也没说什么。
雁卿说完了,便拉着月娘出去玩。
此刻林夫人才将手上的信展开来,细细的读了一遍。边读边笑,就随手递给太夫人,道,“您瞧瞧您这傻孙女儿写的……”
太夫人先替雁卿说了句话,“她是年纪小,握笔不稳——这字的构架却是不俗的。”待读了两句,便也笑起来——傻丫头写出来的信自然透着满满的傻气,却也不乏童真趣味。信上确实也提到月娘了,用大白话写作“与妹妹蹴秋千,妹妹聪慧可爱,是我家的”,也并无什么不妥。便原样将信折起来封装。
才又道,“元徵也十一了,怎么还跟雁丫头个小孩子玩耍?”
林夫人便道,“我也想不透,不过这两个孩子自小就投缘,禁着他们来往反而没意思。”
太夫人记起往事,也不由点头。只是元徵“天煞孤星”的名号在外,出生前父亲去世且不论,出生后统共就去了外祖家两回,外祖父母便先后去世。照顾他的奶妈、丫鬟这十年里也死伤了三五个了。太夫人纵然不信命,也得疑心庆乐王府有暗鬼——让鹏哥儿、鹤哥儿留神照应元徵,便是这么个意思。
雁卿又与她的哥哥们不同。两家家世相当,孩子年岁也相仿,纵然他们没别样心思,也难保大人不生出什么想法来。知恩图报是另一码事——太夫人可不想要个药罐子孙女婿。
就道:“元徵这孩子可怜见的。一年十二个月,倒有八九个月在养病……也难怪王府里有那么多人不安分。真难为世子妃了。”
林夫人道,“她确实不容易,然而我瞧着她还算是个有主意的——听说元徵在渭南守孝这两年,体质强健了不少。”
太夫人就道:“天生的病秧子,再强健也有限。他又不能总住在王府外头。”
林夫人听出太夫人的意思,一时也失笑——雁卿才八岁呢,上头两个哥哥一个堂姊都还没信儿,哪里就轮得到她了?太夫人还真是关心则乱。便笑道,“阿娘说的是。”
想到这一茬,太夫人又不能不提,“说起来鹏哥儿也十五了——你可有替他琢磨哪家的姑娘合适?这事该放在心上了。”
林夫人笑道,“正要和您说这件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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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卿拉着月娘出去,姊妹两个就在屋檐下头玩双陆。
慈寿堂是燕国公建了给慈母疗养之处,自然比旁处更讲究舒服惬意。房屋规制也与旁处不同,上了台阶便有红木铺就的地板,建做游廊的宽度,却没有柱子、石栏遮蔽视线。木板常年擦洗得油亮,就在那游廊上席地而坐,底下四季都有香草芳花盛开。又剖竹为管引了泉水过来,便如在山谷隐居般幽静怡人。
两人便将双陆盘摆在檐下,取了软软的唐草垫子为坐具。
打双陆也是一种博弈。掷骰子掷出好的点数固然重要,可该走哪颗棋子却需要动脑子。这是文人雅士的休闲,又比围棋更简单有趣些,在闺阁少女间也相当有人气。月娘虽才学会不久,可她善于运筹,已打得很不错了。
便没将胜负放在心上。随手投出骰子,挪子,便问雁卿,“适才听阿姊说‘七哥’——我知道大哥哥、二哥哥,怎么忽然就排到七哥哥了。”
雁卿专注在双陆盘上,便随口告诉她,“是元家的七哥,庆乐王世孙。”
“庆乐王”三个字就足够镇住月娘大半的不满了——那可是个王爷啊。月娘反倒惊讶,雁卿怎么就能不当回事的随口道来。
一时都没心思和雁卿玩耍了,心不在焉的掷了几回骰子,才忍不住又问,“他们家和我们有亲戚?”
雁卿才停下来仔细想了想,道,“应该是没有的。”
“那阿姊怎么叫他七哥?”
这个问题把雁卿难住了——从记事起她就一直管元徵叫七哥,还真没想过是为什么。就说,“……一直是这么叫的啊。”
月娘便默不作声了。
彼此以兄妹相称,又能时常通信,自然是双方父母都认可的交情。同样是燕国公府上的女儿,她却连元徵其名都不曾听过,其人都不曾见过。已可以想象到差距了。
倒也不是嫉妒雁卿,她就是感到目标迢远——世孙也就是未来的王爷,若雁卿是能和王府世孙平等论交的身份,自己究竟要做到哪一步才算是“出息”,才能在林夫人跟前说的上话?
总不至于要给皇帝当妃子吧。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到正事,“阿姊日后和世孙通信,就不要提到我了。”
雁卿略有些不解的抬头,“不妥吗?”
月娘垂下头去不看她,语气却是果断的,“很不妥。”说出口才觉得太强硬了,便耐心的给雁卿解释,“若自不相干的男人口里说出女孩儿闺房里的事,旁人会怎么想?”
雁卿还真没想到这些。她觉得月娘说的很有道理,可又似乎有哪里不对——她又没做很丢人的事,没说不能说的话,为什么要在意旁人怎么想?何况元徵也不会让旁人嘲笑她啊!
然而月娘说的又确实很有道理……
雁卿稍稍有些郁闷。仔细看了月娘一会儿,见妹妹一副义正词严的模样,便觉得自己不该用无理强迫有理。
就说,“嗯,我以后再也不提你了。”
雁卿还真怕月娘继续义正词严的教导她“也不能说你自己的事”,否则难道她要告诉月娘“我不在乎旁人怎么想”——这么说好像有些不要脸啊。忙转移她的注意力,指了指盘面,道,“我快要赢了……”
月娘一看,果然。她原本就没打算赢雁卿——但主动输和被动输不是一回事。忙就集中到盘面上,在心里运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