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瑜这话不说便罢,如此一说,却就是撕开了面皮,那几个吏目听着,却就慢慢直起腰来:“相公,横竖不过一份差事,我等辞了便是,只是到时中书运转不畅,追索起来,只怕相公是脱不得干系。”
这就是吏目为什么能成为世家的原因了,他们熟悉衙门的运作,没有这些人,就是宰相,也无法管理好整个国家,无法顺利推行自己的政令。如果他们犯错,因此被处罚,那没什么好说的。但如果只是和现时一样,因为刘瑜和他们的上官扯皮,然后要逼迫他们,那这些吏目,也会抱团的。
“你们不会有辞掉差事的机会。”刘瑜摇了摇头,然后他站了起来,在院子里走了几步,回身对那七八个吏目说道,“谁让你们来这里耍光棍的?把这事说清楚了,也许我可以考虑,不去为难你们。”
话到这程度,这些吏目就为难了。
他们会来这里,是因为剥波去闹腾,之所以没有叫上一队差役之类,剥波又不是什么武勇过人的角色,就算不能伤他性命,寻常两条汉子,也绝对能制住这还没长开的少年。没这么干的重要原因,说来很简单——因为他身后是刘瑜,京师里,许多人在等着将会有什么下场的刘瑜。
回京师这么久,纵有不满,也仍旧无人敢动他的刘瑜。
没有人愿意主动出来招惹他的刘瑜。
敢于直接殴打检校中书礼房公事的刘瑜。
这样的刘瑜,就算亲手执着大扫帚,在职方司的公事房扫落叶,就算一身官袍洗得发白,也仍然如山之仞,峙立不动。
如果刘瑜硬要逼迫吏目,那他们可以辞了差事,抱团对抗。
但现在刘瑜并没有这么干,只是要求他们说出,谁指使来职方司耍光棍的,如果他们咬牙不说,那刘瑜如果对他们做什么,却也就说得过去了。
来职方馆的公事房耍光棍,然后连是谁让他们来的都不肯讲,那本身就是站队的体现啊,如果他们决定站在刘瑜对立面,那刘瑜冲他们动手,就不是刘瑜要赶绝吏目这个阶层了,那叫私怨,其他不相干人等,谁会出来为他们这七八个家伙说一句话?
所以他们就沉默了,这时候,得做一个抉择。
是保持中立,不掺和到官员们的派系争斗,还是往死里得罪刘瑜?
事实上,保持中立也是一种站队。
刘瑜没有让他们沉默太久:“如果你们不方便说,那就退下吧,我向来不愿逼人太甚的。”
当头那个吏目听着,无端打了个寒颤,马上一揖到地:“相公,这倒不是谁教小人来相公面前闹腾,实在是小人差事办得不好,方才被中书礼房那边刘相公看见训斥了几句,小人深恐误了朝廷的差事,方才说不如辞了去的。”
这积年老吏,便是输诚,也是绕了个大圈子,谁也不得罪。
这些吏目本就以他为首,见他服软输诚,其他人也就纷纷附和。
刘瑜倒也没有食言,挥手教他们退下:“剥波接下来,我有事要吩咐他去办,至少一旬的光阴,是没有空去找你们清点职方司的人手、物资了,你们下去之后,自行清点了,该补上的补上,去吧。”
一众书吏退了出去,就有人不明白了,问着领头的那吏目:“我兄,如何突然便退让了?”
他们来时,是有商量过的,这领头的吏目,所做的退让,和他们之前商量的章程,不太一样。
“这事是我自作主张,诸位如果觉得不妥,可以仍旧与直阁相公打对台。”那吏目极为坦率,苦笑着对众人说出他作出决定的原因,“当时刘相公说他最不喜欢逼人太甚,我便想起了上一次,他不愿逼人太甚的事,那时刘相公还没授馆职,他的差遣是知陈留县事。”
这些能在兵部当差的吏目,哪个不是人精?
听着这话,马上大家都反应过来了。
陈留,陈留向家啊,原本依附在店宅务那边的,隐约和向太后有点八杆子打不着亲戚关系的陈留向家,不就是当年恶了刘瑜,结果被刘瑜一怒之下,连根拔起么?
“我兄当机立断,大善!”马上有人回过神来,冲着那领头的吏目抬手一揖。
其他人也纷纷行礼:“万幸我兄决断,我等一时竟忘了,直阁相公最是慈悲,最是不肯逼人太甚啊!”
说罢七八人纷纷摇头苦笑,因为大家都知道,这完全就是反话啊。
是,刘瑜不好逼人太甚,他只会把人一个家族栽个里通外国之罪,然后硕大家族,连根铲起罢了!
得罪别的官员,哪怕是刘挚,最多被辞退嘛,也就开除。但没关系啊,就算刘挚不高兴,那也就是不肯给他当爪牙去攻击刘瑜罢了,又不是这些吏目主动得罪他刘挚,所以便是兵部辞了他们这七八人,开封府也是需要吏目的,总不至于断了生计。
可要得罪了刘瑜,那得了,也不用考虑这些问题了,方才刘瑜不就说了“不会有机会辞去差事”么?那位可不管是不是私怨。所以大家回过神来,才感叹领头的吏目,当机立断,替大伙逃了一桩祸事。
这些吏目在这里庆幸自己没有得罪刘瑜。
可是在中书礼房的公事房里,刘挚就气得把案几都掀了,以他的性子,这种咆哮大怒是极少见的:“岂有此理!我泱泱天朝,人人济济,难道便缺了他这么一个特奏名不成!”
因为宰相王安石刚刚签发了一份公文,要求刘瑜会同苏轼,去见辽使,这如何不教刘挚大怒?
公事房外面,一众随从书吏,都纷纷低头不敢出声。
有长随平素里刘挚待他最是亲厚,咬牙进了去,还没开口,就听着刘挚厉声道:“滚出去!”
刘挚本来就是极聪明的人,这长随没开口,他也知道是要来劝自己的,可他现在完全不愿听任何劝说。但那长随却是个义人,长揖及地道:“相公不见容,小人自去便是。但蒙相公恩遇,这两句话总是要说。”
不得刘挚再发怒,这长随便说了两句,真的就是两句:
“刘直阁也是深为韩魏公所赞赏。”
“刘直阁抚边,无寸地之失!”
说罢他直起腰,便要退出去,却觉手上一紧,刘挚过来扯住,一脸的愧疚:“多谢先生正我!”
刘挚是清醒过来了,但公事房外,却有一名伴当悄悄地退了出去——刘瑜将被起用,这是很多人不愿意见到的事情,这个消息必须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