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当年竟然发生了那么多事,崔氏的跋扈,崔家仆从异乎寻常的忠心……
这些曾困扰九宁的问题,她现在都明白了。
崔氏和崔曼,两个颠沛流离中患难与共的堂姐妹,从长安到江州,生死与共,互相依靠……
雪庭合上眼眸,愧疚道:“当时并没想过让你一直顶着崔氏女儿的身份,所以也没有费心掩饰,可是长安有人发现你母亲当年是假死脱身,还发现她为武宗生下遗腹女,一直在搜寻你们母女,所以我只能将错就错。”
那些锲而不舍追查崔贵妃的人绝不是出于对武宗的爱戴才这么执着地想找到她这个武宗遗孀,他们只是想利用崔贵妃的身份为自己牟利,野心昭然若揭。九宁落到他们手里,必定下场凄惨。
雪庭不敢暴露九宁的身份,只能在众人误会崔氏的清白时保持沉默,让这位重情重义的女子担了虚名。
九宁半天没说话。
所有记忆是小九娘的,她用不着这么感触,但那些久远的记忆一点点在她脑海中复苏。真实而温暖的回忆,就好像是她亲身经历过的,她亦跟着感伤起来。
不是为武宗感慨,而是为崔氏和崔曼。
崔氏为了保护崔曼,宁愿让世人将她视作一个骄横跋扈的恶人。
而崔曼为了保护女儿,心甘情愿自毁容貌,收敛自己的母爱,在九宁身边当一个默默无闻、一点都不起眼的仆妇……
直到现在雪庭道出真相,九宁能想起的关于孟姑的事,依然少得可怜。
除了那半边疤痕,她记不清孟姑的长相,不记得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只记得孟姑抱她的时候香香软软,怜爱地亲她。
她生生克制自己的一腔母爱,就这么默默地陪伴九宁。
连离开,也是默默的,悄无声息,没惊起一丁点水花。
九宁可以想象得到,幼时的她蹒跚学步,穿一身崭新的新袄裙,在庭院里跑来跑去,仆妇打扮的孟姑坐在一旁做针线,笑盈盈地注视着她,目光饱含慈爱。当她和周嘉暄撒娇时,孟姑该多么羡慕呀!她摔倒跌跤时,孟姑又该多么心疼!
但孟姑生生忍住了。
她的默默无闻,就是对九宁最好的保护。
九宁惆怅地叹口气,眼眶渐渐湿润。
她道:“我会还崔氏一个清白,她行得正坐得端……是周家配不上她。”
这不仅仅只是为了回报崔氏的养育之恩,相信崔贵妃在世的话,也不想让崔氏替自己背一个莫须有的骂名。
崔氏是堂堂崔氏女,不该被世人误会一辈子。
雪庭苦笑:“九娘……一旦你的身份暴露,天下藩镇,朝中重臣……还有周家,都可能因为你的身份想将你控制在手中……”
这就是为什么他宁愿让别人误以为九宁是崔氏和卢家某位郎君的女儿,因为这样她至少可以保住性命。
崔贵妃千叮咛万嘱咐,求他护九宁周全,他答应下来,承诺崔贵妃,绝不会暴露九宁的真实身份。
所以当周嘉行发现端倪,向他求证的时候,他没有说出实情。
九宁淡然一笑,扬一扬眉,看着那尊佛像。
原来她生父年轻的时候是这副模样,笑容憨厚——肯定藏了一肚子坏水,武宗当年不就是靠懦弱骗过宦官的吗?
“世道这么乱,不暴露身份,我就真的能过上太平日子了?”
九宁摇摇头,手指攥紧檀香柄,目光慢慢变得坚定。
第81章
天边悄悄泛白, 映射在窗扉上的天光斜斜漏入室内, 香气浮动氤氲。
雪庭抬头, 目光和九宁的相遇。
他神情凝重, 显然不赞同九宁的决定。
九宁笑了一笑,决心已定。
她要怎么告诉雪庭,前世的小九娘固然躲过追杀和利用,但她因倾城美貌被族人一次次送给其他军阀, 命运何其凄惨!江州生乱时, 雪庭必然是因为担心她才孤身刺杀汴州军将, 他为小九娘而死, 但他的安排并不能保证小九娘一生无忧。
雪庭望着九宁如秋水般灵动的双眸,无奈地叹口气。
他没有办法拒绝她,连反对她的意见都不能。
“在长安不行……你绝不能在长安暴露身份……”
九宁点点头:“我明白。”
长安盘踞的势力大多和宫廷有牵扯, 眼下契丹南侵, 大战一触即发,不是好时机。
想到这里……九宁不免想到周嘉行。
他知道她是天家血脉么?他分明是个坦荡的人, 不论面对自己人还是面对敌手, 这一次他一反常态隐瞒自己, 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走了一会儿神。
屋外重重宫宇间回荡盘旋的歌声突然停了一下,似被风雪吹散。片刻后,陡然升起一支高亢的调子,一人放歌, 几人跟着沉声相和, 慢慢地加入进去的声音越来越多, 也越来越响亮,歌声不复前半夜的欢快活泼,变得粗犷,肃穆,气势雄浑,撼天动地。
仿佛畏惧歌声中散发出的雄壮气势,风停雪止,壮丽的宫殿静静矗立在即将破晓、透露出点点微光的青白苍穹下。高楼之上,硕大旗帜猎猎飞扬。
“这是大战前的军歌……用突厥语唱的。”雪庭皱眉,起身走到窗扉前,轻叩窗格。
两名武僧走了进来,先恭敬朝九宁行礼,方直起身答话。
“紫宸殿在奏大乐。盟约已经达成,北方各路藩镇全部答应出兵,阿史那勃格领河东军十万,山南东道节度使、汴州刺史各领兵七万,兵分三路,作为前锋军抵御契丹狗,其他人驻守京畿。刚才领歌的是阿史那勃格。”
契丹人态度猖獗,号称雄兵四十万,大言不惭说只需要三个月就能踏平中原。
这些年契丹屡屡犯边,杀掠边城吏民,但大举入侵还是头一次。
朝中人心惶惶,把希望都寄托在前来勤王的各路军阀身上。
雪庭脸色微变:“阿史那勃格也入京了?”
武僧答:“对,阿史那勃格刚刚入京,于殿前献歌,圣人大喜。阿史那勃格说李司空也要来,正在入城的路上。”顿了一下,小声说,“阿史那勃格好像认识周使君,他称呼周使君‘苏郎’。”
李元宗上次在长安遇伏,差点把命交代在长安,身边亲随只剩下义子阿史那勃格一人,损失惨重。这一次长安再度发出勤王令,幕僚们劝他不要上京,李元宗一意孤行:他顺遂嚣张了一辈子,却在长安阴沟里翻船,栽了一个大跟头,哪肯甘心?!
唯有风风光光回到长安,率兵打退契丹,让小皇帝俯首陈臣,才能解李元宗心头之恨。
其实说白了就是李元宗觉得上次灰溜溜逃出长安太丢脸,无颜谋权篡位。
河东军将们无可奈何,只能让阿史那勃格先行进京。李元宗年纪大了,几次波折,身子骨熬不住,受不得风寒,大约于年初天气渐暖时抵达京师。
雪庭眉头紧皱,道:“都来了。”
他望着窗扉,视线透过窗纱,望向紫宸殿的方向,若有所思。
周嘉行在这次会盟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他竟然和阿史那勃格认识,而且关系还不错。
称呼周嘉行‘苏郎’的人,肯定和他交情不浅。
主仆二人说话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但最后几句音调却突然放轻了。
九宁瞥他们一眼。
雪庭垂眸,走回佛龛前。
“我二哥……”九宁道,“我是说周嘉行……刚才在大殿上,他有没有为难你?”
雪庭摇摇头,“他看到我的时候很平静,一点也不意外。也没有找借口扣留为难我。”
九宁蹙眉。
来长安的路上周嘉行一直在帮她留心雪庭的消息,还特意在寺庙旁找了个幽静雅致的住所,方便打听事情。
周嘉行并不怕她找到雪庭。
但是他不想让她和江州再有什么联系。
九宁揉揉眉心,再一次为周嘉行莫名其妙的举动感到头疼。
他看起来明明那么正常……
雪庭眼帘半抬,仔细观察她的神色,“周嘉行骗你上京的?他有没有逼迫你做什么?”
九宁想了想,摇摇头:“不算骗我来长安——我本来就想离开江州,然后循着你的踪迹一路往北走,不过他确实骗了我一些事……他也没有逼迫我做什么。”
“他是山南东道节度使,在那之前,他和苏慕白假借商贸之名游走各地,联络了很多人手,等他取代袁家,那些人立刻带兵前去投奔,数十天内就聚齐十万之众,江淮两座盐池现在也归他了……”
雪庭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九娘,他不是你以为的周家二郎,你要当心。”
周嘉行准备充分,拿下鄂州后,他向北方、西方各州县表达和平之意,打通阻隔的商路,暗暗为运兵做准备,同时蚕食运河北段,控制江淮通向中原的通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运用鄂州的地理位置优势,为他北上、南下打基础。
对内则解除租牛课税,取消贵族豪绅的免税特权,查清登记土地亩数,发放给平民,均定田租。
曾打九宁主意的乔家——如今是乔南韶为家主,和其他几大地方豪族,甘为周嘉行驱使,三十位饱读诗书的高门子弟分别赶往不同州县担任地方官,专门料理减免税粮、分给土地的事。
乔家擅长农事,尤其擅长治水,鄂州多河,每年必有水患,乔南韶率领乔家子弟兴建水渠,开垦农地,需要雇佣大批人手,各地流民纷纷前往应召。
每天都有数千流民从水路、陆路陆陆续续赶到鄂州,去各地衙署登记姓名,认领土地,应召共事,然后分头散落于鄂州平原各处。
一派欣欣向荣。
听雪庭述说完,九宁心情愈发沉重,也更不解。
按理来说周嘉行越深不可测,野心越大,她不是应该更开心吗?
怎么觉得有点闷闷的?
她想起那次获救,周嘉行亲自送她返回鄂州,两人经过鄂州平原,雪中并辔而行,雪后初晴,日光艳丽,策马沃野之上时,周嘉行承诺将来会带她去草原。
那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呢?
是不是已经在琢磨怎么经营鄂州平原了?
怪不得他身边的亲随大部分是年轻少年郎,沉稳的、老练的、年纪大的全在暗处,他昔日结交的各路江湖人物平时不显山露水,等他崭露头角,立刻带着全部家当前来投奔,所以他才能在短时间内彻底控制鄂州,让天下人为之侧目。
九宁啧一声,决定先不管周嘉行。
“舅舅……”她岔开话题,“你真的是我的表舅?”
雪庭一怔,继而挪开视线,躲避她直视的目光。
九宁等了一会儿,看他似乎很为难,而且总是淡然清冷的神色中罕见地透出点狼狈,忙轻笑着道:“是我唐突了,舅舅,我知道你是我的亲人就够了。”
听到她说出亲人两个字,雪庭似有触动,出了一会儿神,叹口气,“也罢。”
他抬起眼帘:“其实我不是你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