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推治疗车过来, 禹明拉着舒秦让到一边:“早上给顾伯伯做了tee, 除了三支病变, 还有二尖瓣返流, 现在还没决定是‘体外循环’下做手术还是‘不停跳’直接冠脉搭桥。”
舒秦沉吟,两种手术方式各有利弊,前者优点是可以顺便解决心脏其他器质性病变,但由于心脏会停跳一段时间,会存在术后远期恢复和脏器功能损害等问题。
后者无法解决瓣膜或者肺动脉高压问题,而且对麻醉和胸外科手术医生的技术水平要求较高。
禹明肯定是希望顾伯伯能在“心脏不停跳”的状态下做手术。可是谁又能保证某种手术方式一定没有远期风险呢。
她想起刚才顾飞宇妈妈的那句“人生的关过不完”,生命太无常,到了医院这种感觉总是格外明显。
禹明看着她,她面色没平时水嫩,昨晚可能也没睡好,再开口时他声音带点歉意:“我得在这里守着,明天不能送你回家了。”
舒秦低头看手机,差点忘记今天周五了,顾飞宇跟禹明一样是独子,家中亲戚本就不多,昨晚出事时,顾飞宇和黄教授第一个给禹明打电话,可见他们已将禹明视作亲人。顾伯伯生病了,只能几个挚亲轮番上阵。
她对禹明说:“一会我给阿姨打个电话,晚上我们送饭到病房来,如果晚上可以休息,你就回家睡一觉。明天我过来帮忙。”
禹明笑笑:“哪用得上你啊,下礼拜不是要竞赛吗,这里人手都够了,这两天你安心在家温习。”
病房门开了,戚曼几个从里面出来了。路过的时候,戚曼冲禹明和舒秦点点头。
舒秦本来打定主意周末帮着陪房,一看到戚曼就想起这次竞赛的难度,略一犹豫便下定了决心:“周六我过来帮忙,反正周日在家可以温习一整天。”
禹明不肯松口:“平时你上班够累了,这段时间还要准备考试,好不容易周末了,休息一下行不行。而且明天你要是赶过来,我还得送你回去。”
他太了解她了,最后一句话对舒秦来说简直是杀手锏,她可以坚持坐公交车或者打车回去,就怕禹明专门撇下顾伯伯送她一趟。
舒秦转移话题:“那我先回科里干活,晚上你让顾师兄别叫盒饭。”
禹明也知道如果不让舒秦做点什么,她心里肯定不会舒服,看她一眼,只得点头:“回头我告诉他们,你先回去上班,要迟到了。”
舒秦回了科室,下班后到禹明家,和刘阿姨将做好的饭菜装到盒子里,一起拿到病房来。
床边只有顾飞宇和黄教授。
黄教授和顾飞宇一人一边给顾主任擦手,顾飞宇看舒秦送了一大堆热饭热菜来,忙过来:“干吗这么麻烦,舒小妹,你害得顾师兄都不好意思了。”
舒秦将饭盆搁到小桌上,轻声说:“平时没少麻烦顾师兄,顾伯伯这一生病,大家一晚上都没休息好,光吃盒饭顶不住,黄教授,这里有热汤。”
黄教授洗了手过来:“别叫我黄教授,叫我阿姨就行了,你这孩子太细心了,难怪禹明说你好,刚下班也没吃饭吧,你先吃,我们等禹明过来。下午已经决定周一做手术了,禹明要再给老顾做一次tee,刚才去推机器了,马上就回。”
怪不得没看到禹明,舒秦摆好最后一份汤:“黄阿姨,我一会还得去访视周一的病人,刚才已经吃过了。”
黄教授对顾飞宇说:“我怎么这么爱看这孩子的踏实劲。”
舒秦哭笑不得,黄教授和顾飞宇不愧是母子,说起话来风格也一致。
好在顾飞宇推黄教授过来坐下:“妈,我们随便,您可一整天都没吃东西,这么熬不行,就听舒小妹的,先喝口汤吧。”
黄教授只得接过刘阿姨递来的碗,慢慢地喝着。
顾飞宇又商量:“晚上我和禹明守在这,您到禹明家去休息。”
舒秦直起身时顺便看了看监护仪,ecg,st段和q波没什么改变,tci泵同时泵着三四种心血管活性药物,床边的呼吸机没撤,除颤仪还在床尾。
顾伯伯没有渡过危险期,这里片刻都不能离人。
顾飞宇没有心思说笑,黄教授的脸色也没有半分好转,舒秦估计禹明今晚也不会走。
又等了一会,舒秦就说:“黄阿姨,顾师兄,你们先吃,我先回科室了。”
顾飞宇要送她出来,她拦住他:“这里不能离人,顾师兄你就别跟我客气了。”顾飞宇只得作罢。
舒秦回到科里,打开手术麻醉系统查看周一的择期手术,果然排上了有顾伯伯的手术,讨论已经出了结果,手术方式最后定的“不停跳冠状动脉旁路搭桥术”。
让她意外的是,除了主麻禹明,还派了她跟这台手术。
虽然顾伯伯的手术无需体外循环,但因为时刻存在着“转机”的风险,手术依然安排在高大上的“体外循环”手术间。
早在半个月前,舒秦的硕士课题就定了【tee(经食管超声心动图)在体外循环中的应用】,但因为她的普通外科麻醉还没轮完,还是第一次进“体外”。
舒秦还对着屏幕发懵,正好有别的同学来抄写访视的病人名单,看到这台手术都议论:“禹总怕有半个月没进手术间了吧,难得去体外搞tee,听说他tee水平在科里年轻医生是数一数二的,周一我们也去体外学习学习。”
舒秦访完病人去疼痛病房,禹明电话过来了:“晚上我不能送你回宿舍,明早到家记得给我打个电话。”
舒秦问:“刚才的饭吃了吗。”
“吃了。”
“汤喝了吗。”
“喝了。”禹明的嗓子本来像吞了沙砾那般难过,听了她这么简单几句话,想起她晚上这么跑来跑去,喉间火辣辣的感觉缓和了很多,“看排班表了吗?周一记得早点来科里。”
舒秦嗯了一声,体外循环手术要做很多麻醉前准备,至少得早点提前半个小时进手术间。顾伯伯情况没有好转,手术还要等两天才能做,这个周末顾家人和禹明不可能放松。
她说:“你忙你的,我明天我一到家就给你打电话。”
禹明:“这边有陪护也有顾家的亲戚,今天你也累坏了,周末回家该干吗干吗,竞赛机会只有一次,就剩几天准备时间了,万一到时候没考好,别找我哭。”最后一句声音有意压低,要不是知道他这时候没心情,她简直误以为他这话里有调笑的意味。
她哭笑不得:“反正哭也不找你哭。”
“能不能有点出息,就不能说绝对不会哭吗。”
她想象一下他那副嚣张的模样。
“你不懂,我这叫低调。”她可不像他那么狂,可是一细想,最近不知是不是受到了他的影响,她早没以前那么低调谦虚了,有那么几回,也口出过狂言,这未必是个好现象,业务方面她还太“嫩”,得想办法扳回来。
不过她本来真打算周日过来一趟,现在也只得作罢,嗫嚅着说:“那你好好照顾自己,晚上跟顾师兄黄教授他们轮流回去休息。”
禹明嗯了一声,想必她听进他的话了,不会再跑来了,身后有人叫他,是胸外科的同事,于是挂了电话:“我先忙去了,你周末就在家安心复习。”
舒秦周末在家整整用了两天功,期间给禹明打过电话,知道顾伯伯情况稳定,多少踏实了点。
周一她不到七点就赶到科里,因为时间限制,交班交到一半,就换衣服去【体外循环】手术间。
济仁一院体外循环手术间有七个,顾伯伯的手术放在第三间。罗主任每天早上开完会都会抽时间来体外循环进行巡视。
【体外循环】的手术间是普通外科手术间的两倍大,里面除了手术床和麻醉机,还要额外放转机组的东西。
舒秦进去时难免有点紧张,第一次学习这种复杂麻醉,想不到竟还是禹明亲自带她。
禹明已经在里面做准备了,tee(经食管超声心动图)的机器就摆在旁边,出于对未知领域的一种敬畏,舒秦走近他的时候心跳微微加快。
顾伯伯躺在病床上,禹明抬头看到舒秦,很低声地对顾伯伯说:“顾伯伯,舒秦来了。”
顾主任眼睛微微往上斜,试图看清舒秦的模样,舒秦快步走到他面前,温声说:“顾伯伯好。”
顾主任凝谛着她。他有着顾飞宇一样的含笑的眼睛,只不过苍老许多,也沉稳许多。经过连续两天一夜的治疗,他今晨意识才清醒。
他的眼神特别地温煦。这是一种长辈对晚辈的独有的关爱目光,舒秦知道,那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她是禹明的女朋友,她之前虽然知道禹明跟顾家人感情深厚,直到这一刻才体会这几日禹明的忧惧。
禹明说:“顾伯伯,我这就带舒秦做准备。”
顾主任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
这时门外又进来几个人,是心胸外科主任和几个准备上台的医生,后面还有顾飞宇。
尽管顾飞宇戴着口罩,舒秦还是一眼看到他脸色发白,他站在门口,嗓音都变调了:“赵主任,几位老师,哥们几个,我就不进去了。”
禹明似乎怕受顾飞宇影响,根本没往那边看。
不知是谁在外头拉顾飞宇一把,依稀是朱雯的声音:“你到那边坐着等吧,别弄得禹明也紧张。”
禹明稳如泰山地做着该做的一切,可舒秦看着他的动作和眼神,总觉得他比平时紧张,面罩轻扣到顾主任的脸上,禹明语气尽量显得平静:“顾伯伯,您休息一会。”
也许是已经见惯了大风大浪,又或者是为了让禹明安心,顾主任很放松地就闭上了眼。
禹明重新调节了心血管活性药物的输注速度,诱导后便带着舒秦做动静脉穿刺,接着就是tee。
闻风来了好些学生,就是想看禹明操作tee。会做tee的人不少,但是tee能做到禹明这种水平的人不多。听说当年禹明为了熟练tee,曾经在体外循环待了整整半年,后来又在美国某医学麻醉中心专门学习tee。
后来房间里学生被巡回老师赶出去一多半,只剩下几个博士和硕士。
胸外科医生铺单上台,禹明先是将tee探头放入顾伯伯的食道,接着便调节晶片角度和屏幕亮度。
他问舒秦:“tee的原理弄明白了吗?”
舒秦勉强点头:“食道就在心脏的后方,超声探头顺着食道放入,因为没有前面肋骨和肺部气体的遮挡,心脏超声显像受影响较小,所以是体外循环中最常用来评估心脏功能的一种影像方式。”
术前,麻醉医生可以用tee判断患者的心功能和病变部位。
术后,麻醉医生可以用tee来判断心脏手术效果如何。
打个最浅显的比方,如果瓣膜的补片因为太厚堵塞了“出道”,麻醉医生马上可以通过做tee发现问题,外科医生会在关胸前及时重做补片,以免病人回病房以后再被推回手术室第二次开胸。
探头放进食道了,禹明打出五腔心(包括主动脉)的切面。
心脏在跳动,舒秦看到屏幕上“红蓝色”相间的彩色血流。
同学们靠拢过来,禹明调整晶片角度,等探头到了合适的深度,便开始测量二尖瓣返流面积。
评估一会,他盯着屏幕,眉头深深拧了起来。
舒秦有些纳闷,也有些紧张。这是一种直观的评估,但操作者的经验比机器更能准确给出的数据,尽管听上去非常奇怪,但事实就是如此。
赵主任应该经常跟禹明合作,对禹明tee的水平非常信赖,在台上问:“禹明,二尖瓣返流的面积跟前几天在床旁做的变化不大吧。”
禹明调整到最佳剖面,重新抬头看着屏幕:“二尖瓣返流面积5cm2,中-重度。”
“5cm2?”赵主任一讶,“术前才4cm2。”
应该是经过讨论,觉得可能搭桥后这种功能性返流会消失,所以才选择‘不停跳’冠脉搭桥,可是现在是中-重度返流,术后存在并发症的可能性高了。
禹明重新换了角度,结合束流井评估二尖瓣返流面积,这回眉头拧得更深了:“5cm2-6cm2之间,接近6cm2,偏重度。”
舒秦心也跟着悬起来,如果顾伯伯已经出现了重度二尖瓣返流,单纯的“不停跳”有可能缓解不了这种返流情况,最后还是得接受“停跳”体外循环。
但是顾伯伯还有其他并发症,“停跳”后体外循环对他整个身体的重要脏器打击可想而知。
禹明和黄教授他们应该就是权衡了各方面的利弊才决定做“非停跳”。谁知tee一做,二尖瓣的情况比在病房还要糟。
禹明紧接着评估左室□□肌功能,舒秦知道他正试图全面评估顾伯伯左室的功能,正所谓“关心则乱”,虽说禹明把几个切面都评估完了,还是没有给出一个合理的建议。
赵主任说:“如果再次评估后仍坚持要做‘非停跳’,可能要重新谈话。”
禹明额边沁出了汗,舒秦紧张地看着他,知道他在忧虑什么,因为他此刻不是替自己做决定,而是替顾伯伯乃至顾家人做决定。事关“亲人”,禹明仿佛失去了平时的那份冷静。
所有人注意力都放在tee屏幕上,连有人进来都不知道,直到这人拿过禹明手中的探头,很淡然地说了句:“我来。”
这个人的嗓腔沉稳浑厚,有着令人心安的力量,舒秦扭头,原来是罗主任:“禹明,这里交给我,你先出去休息。”
禹明半天才点点头起了身:“好。” 他看舒秦一眼,到另一边脱下手套,舒秦才发现他后背的绿色无菌衣都汗湿了,他松松领口,出了手术间。
舒秦从来没见禹明这样狼狈过,罗主任重新打了tee探头,得出的结论跟禹明一致,中重度二尖瓣返流,仍然建议做“不停跳”。
胸外科也持同样的治疗意见,但因为返流面积受各类药物的影响跟术前评估有差距,得重新跟黄教授和顾飞宇谈话。
舒秦到外面拿药,看见禹明和顾飞宇一人一头坐在走廊的休息长椅上,顾飞宇歪靠着扶手,禹明闭眼仰头靠着墙,显然都累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