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细节都与名册上描述的一模一样,连带旁边附的画也有八分相似。
实不相瞒,方拭非鲜少在名册的人像画上认出谁是谁。
难得难得。
此时人多口杂,贸然过去还提起要事,会引人注意。同卢戈阳说得一般,恐给二人带去杀身之祸。
既然人找到了,也不急这一时,出于各方考虑,方拭非并未直接动作,而是先在对面的台阶边上选了个位置,观察他们。想等二人收摊后再悄悄跟着,等确定他们的落脚之处,再去秘密商谈。
可一直坐着是很无趣的,也不知道那对夫妻什么时候才会收摊。方拭非百无聊赖,在附近小范围地逛了一遍,再时不时回来观察二人。
方拭非不期然,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青年失魂落魄地走到山脚,缓慢停下,手里捏着一块竹牌,埋头用手摩挲,摸着摸着,肩膀就低幅度地震动起来。
“呵,五公子。昨日顾侍郎还跟我说你长大了,在他面前从不哭,今日就看见你在这里抹鼻子。”方拭非冒到他身后,冷不丁吓他一跳:“我要告诉他才行。我们五公子还是需要琰哥照顾的。”
顾泽长转了个身,背对着她,声音还带着哽咽。
“我是没在他面前哭。随便哭哭也不行吗?”
方拭非好笑道:“自然行。您随意。”
顾泽长抬手将脸擦干净,没心情哭了。
对着方拭非,就是想哭也哭不出来。
二人靠坐在旁边的碎石上,顾泽长把竹牌小心塞进怀里。
方拭非看见了,问道:“您来这里做什么?出门竟也不带个侍卫,知道多危险吗?”
“谁人会来与我为难,我在众人眼中不过一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顾泽长自嘲笑说,“而且我是陪嫂子来的。现在侍卫都跟在她身边。带太多人来,怕冒犯了佛祖,所以没带。”
方拭非:“哪个嫂子?”
“就是琰哥的妻室。”顾泽长说,“那日我去看他,听到嫂子说要前来祭拜求个平安,就请她带我一起来。我……我又没人带我拜过,怕犯了什么忌讳,会有何处不周到,所以请她教教我。”
方拭非想到在何山县的时候,他还是不信佛的。
其实坦诚来讲,她觉得身为皇家子弟,还是不要信佛来得好,最好是信什么都不要。杜陵就不大同意她涉及任何宗教事宜。
凡事何需求天?他们就是百姓的天。他心中应该有数,求神拜佛,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我以为你不信这个的。”方拭非说,“若是有难,该找众臣相商,反正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什么真正的神佛之力的。”
“尽人事听天命。既然已经到听天命了,所以来求个心安而已。我自然知道,成事在人嘛。”顾泽长问,“你呢?你也来求佛?哦,不如我替你引荐一下此处的方丈吧。听他们讲讲佛经,还是觉得很有道理的,我听了一会儿,觉得能叫心境平和下来。”
“不必了。”方拭非说,“其实我是来查案的。”
顾泽长点头:“原来如此。”
方拭非说着又跑回去看了一眼,确定对面两人还在,才悠悠走回来。
“你这是在看什么人?”顾泽长问,“需要我帮助吗?”
方拭非说:“看着人而已,两只眼睛还是四只眼睛没什么差别。”
顾泽长换了个姿势。似乎是忍久了,见到方拭非,忍不住想要宣泄一下沉闷情绪。他叹了口气,感慨道:“方御史,你说琰哥会无恙吗?自他出事后,我忽然觉得京城里危机重重,谁人都不可信。开口说话,就生怕被人抓住了把柄。京城茫茫人海,我竟找不到第二个可以倾诉的人。沉重、苦闷。莫非大家都是如此吗?”
顾泽长以为方拭非怎么也会说,你可以跟我讲讲。然后自己就告诉他,有些秘密不能同他人讲。
他根本没想到对方会给出第二个答案。
结果就听方拭非冷冰冰地吐出四个字:“那就憋着。”
顾泽长:“……”
这还是朋友吗?
“我送公子五个字。高处不胜寒。”方拭非说,“当你越发强大,站得越高,就会有越多秘密。但是请记住您的身份,即便您再想倾诉,也绝对不可以告诉别人。不是人人都这么幸运,可以找到一个全然信任的朋友。即便找到了,那朋友也未必能陪你一生。权势,必是孤独的。”
方拭非拍他后背说:“您有此想,说明您开始有担当了。继续憋着,别告诉我。”
顾泽长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
人都是有倾诉欲的,向自己信任的人,向崇拜自己的人。这就是为了有些高管被检举贪腐,都是由小妾给的证据。
“我憋。”顾泽长说,“我别的本事没有,但起码言出必行。”
二人正在说话,顾泽长说的嫂子就从上面下来了。
方拭非之前在府中与她匆匆见过一面,还有印象,同她颔首问好。
顾泽长看见她十侍女手中的红绳,忽然想起,叫道:“哎呀,我还有东西留在上边,请高僧帮忙念两遍经咒,这就给忘了。请嫂子在这里等等我,我马上回来!”
贵妇点头,顾泽长就毛毛躁躁地跑上去了。
方拭非抬手扶额。
这孩子真是不惊夸。
贵妇看着方拭非,并未避嫌离开,反主动与她攀谈起来。
“你很得他的信任。”
方拭非忙道:“蒙顾侍郎抬爱,惭愧。”
“每次你来过后,他都会很高兴,还时常跟我提起你。”妇人说,“他从不与我提朝堂上的人,你是第一个。其实王爷看似随性,实则谨慎。一言一行,皆有分寸。我从未见过比他更矛盾的人。他人很好的,他人其实真的很好的。才没外面传得那么嚣张可怕。”
方拭非:“是。多亏顾侍郎屡次替下官说清,下官才能脱险。他面冷心热,此番恩情,下官终生感记。夫人往后,若有事相求,也请可告知在下。”
妇人说着伤心起来,情难自禁,用帕子半掩住面:“他曾经说过,若是有朝一日要他缠绵病榻痛苦求生,他宁愿就此离开,好来个潇洒痛快。我是真怕他了了心愿,一心求死。”
方拭非说:“他不会的。”
他不会的。
他都答应自己了,不看她将事情翻得水落石出,怎么会死?
“如此自然是好。”妇人对她说,“你若有空,劳烦去多看看他吧。他嘴上或许会说着你烦,但我知道他是欣喜的。他如今总是不乐意见我,可我又不放心留他一人胡思乱想……”
方拭非:“是。方某明白。若是顾侍郎愿意见我,自然时常前去叨扰。”
顾泽长从上面冲下来,见二人还在聊,便提醒道:“方御史,你不是在这里看着什么人吗?”
方拭非点头,又跑过去看了眼。
下午与晚上,庙会最热闹的地方会转到街上去,那夫妇二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似乎也准备换位置。
方拭非远远给几人打了个手势,拔腿追上去。
第125章 证人
那对夫妇走到半路, 拉着木车在街中间争吵了起来。看似是妇人说服了她的丈夫, 两人重新转向, 往右侧的小路走去。
方拭非抬手擦了下鼻子, 叫自己显得不那么刻意,警惕身后是否有人跟踪, 然后也绕进了那条街区。
前方两人兜兜转转, 最后停在院前,看来是先回自己的住所。
妇人去后院拎着一袋磨好的面粉出来,开始装车。男人去拎了桶油,朝一旁负责装的容器里倒。
二人将推车调转方向, 准备重新出去。刚一转身,就见一身着白衣的男子堵在他们前面。
“啊!”男人一声惊叫,连连倒退。大腿撞到了木车,才仓皇停下。
“你怎么进来的?!你是谁!”
方拭非负手笑道:“坐下吧,不忙,我们先聊聊。”
夫妻对视一眼,目光飘离,眼珠颤动。
方拭非在二人要出声呼救前说道:“千万别出声, 这是最愚蠢的行为。我既然能在偌大京城中找到你们,自然也有回去的办法?”
妇人:“你想做什么?我们……我们就是种地做营生的。这今日没事,才去卖炊饼。哦, 您要炊饼吗?”
“我说坐下,别紧张。”方拭非说,“不知道二人如今的模样, 简直就是被撞破坏事后的心虚胆颤吗?”
“我们什么都没做!我们老实本分……”二人说得激动,被方拭非用手势示意,将声音收回去。
那农妇两手按着木车的边角,满目惊恐道:“你……你要杀我吗?”
“我为何要杀你?”方拭非在她面前站定,问:“你觉得是谁要杀你?我不想杀你,我只要你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说出来。”
“你……我真的不知道啊。”妇人声音因带了点哭腔,眼神频频瞥向她的身后:“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您能查就多去查吧,我们每日就在家里耕作,哪里能知道什么东西?我二人连字都不识一个,只想讨口饭吃啊!”
眼见她要自己打翻油锅,方拭非一把捞住她,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回来。妇人立即扯着嗓子尖叫,并大力挣扎。
方拭非捂住她的嘴,凑近她的耳边说:“要杀你们的人,甚至不会给你说你不知道的机会!你叫什么?我看着这么像坏人?!”
同时凶猛回头,对着身后正举着木椅准备偷袭的男人瞪道:“放下,冷静一点!朝廷办案,不是灭口!”
二人僵在原地。
方拭非拽着妇人到身前,然后甩到她男人的怀中。二人顺势抱在一起,打量起方拭非。
方拭非抽出牌子展示:“御史台。查一人死因。怀疑此人与官员贪腐有关。是以秘密造访,不得外传。懂?”
二人眼泪还挂在脸上,用力点头。
“真是,”方拭非将腰牌塞回怀里,“”
妇人委屈说:“是,是您先吓我们的呀。”
方拭非:“我怎知你二人是否与死者死因有关?故意隐瞒踪迹,行为鬼祟,是以先行试探。”
男人马上道:“毫无关系!他是死是活我们都还不知道!”
方拭非点头:“看出来了。”
没见过这么胆小的。
二人忽然有种劫后余生的快感,一时腿软,摸索着翻出两个小马扎,先行坐下。
方拭非在他二人面前走了一圈,问道:“为何自己的宅院不住,要来住这里?院子是什么时候借给别人的?可知道凶手是谁?”
男人张口结舌,还紧张着,不知该如何讲述。困惑道:“官爷,我们要先回答哪个?”
“一个一个来。”方拭非,“在你家借住的那人姓甚名谁,来自何处?”
“我叫他胡老二。他从江南那边过来。是我的一位远方表亲。”男人补充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我哪门亲戚,反正我爹是这么告诉我的。原本并不相熟,就他爹,带着他来我家,见过几面。可自我父亲去世之后,就完全断了往来。有二十来年了吧?他忽然过来求助,我也是很惊讶的。只是我父亲当年耳提面命地交代过,若他前来,能帮衬,就帮衬一把。我这也不好忤逆了他老人家生前的心愿吧?说要借助两天那就……借呗。”
方拭非:“他本名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