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齐诚夫妻抵达岳王府时,齐春锦玩得额前的碎发都湿了,愈加显得眉眼明媚。
岳王府的下人并不怠慢齐诚夫妻,径直带着他们到了院门口。
“三姑娘就在里头了,王妃与世子也都在呢。”
王氏抬头一看,便看见了齐春锦的模样。
她心下叹气,很不得将女儿捂起来,不叫任何人看见。但王氏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待走近了,不等王氏动手,那厢岳王妃已经先掏出帕子来,仔细给齐春锦擦去了额上的汗。
王氏见状,心下这才一松。
她疼爱女儿,自然希望旁人对齐春锦也是好的。
此时齐诚和王氏对着岳王妃见了礼。
岳王妃连忙阻断了他们的动作,齐春锦也跟着从秋千上跳了下来。也就是此时,齐诚二人方才瞧见,那秋千后还立了个默不作声的少年,打扮怪异
齐诚与王氏倒也并不露出怪异的目光,他们隐约猜到了少年的身份。夫妻二人忙又微微躬身行了礼,当下又被岳王妃一把扶住了。
“何必这样客气我与夫君都不耐这些规矩。今日我与锦儿说起,想要收她做义女,她心头还惦记着,得爹娘答应了才行。”
早些年岳王夫妇一心都在岳郗身上,也没能再多生两个孩子。这些日子里,见多了齐春锦和云安郡主,便一下觉得有个女孩儿在府中是极好的。和王氏说起话,自然也就真挚了许多,哪里还会摆架子
王氏收住了,只是没好气地同齐春锦道:“你倒好,劳世子为你推秋千。”
齐春锦忙笑眯眯地上前去,抱紧了王氏的胳膊。
帷帽后的岳郗也不动声色地将王氏二人的模样,记在了心头。
“别在此地立着了,走罢走罢,且入席中说话。”岳王妃爽朗地招呼道。
王氏心道,这可实在是她最想要的婆家了。以锦儿的性子,只有这样的不会疲于应对。
怎么就要认作干爹干娘了呢
岳王有心与齐诚夫妇拉近距离,便说了个玩笑话:“往日府上可热闹得很,正是有了你们家姑娘,还有云安郡主,再有齐王殿下时常来做客”
王氏听得眼皮直跳。
时常来做客
“只是今日却不见来。”岳王道。
王氏暗自拍了拍胸口,心道幸而没有来。
待入了座,岳王有意与齐诚谈论,只是一个从军,一个从文,总是说不到一块儿去。齐诚正觉得尴尬,不大对得起人岳王府一番热情,岳王却是笑道:“哈哈,你善诗文,立平应当与你有话聊。”
齐诚脑袋拐了个弯儿,方才想起来,岳王口中的“立平”是宝朔十七年的状元,如今是户部郎中。岳王的口吻亲近,好似与之熟识,倒是叫人吃惊。齐诚再不通政事,也晓得从未听闻这二人有过来往。
不过自己想这么多做什么
齐诚与王氏看着齐春锦给岳王夫妇二人敬了茶,改口称了“干爹干娘”,如此齐家便真与岳王府攀作亲戚了。
岳王妃又命人取了个盒子来:“此物原是一块儿,后来分作了两半。本是想着要生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再分下去的。谁晓得这些年里,府中只有一个郗儿,如今便将这另一个给锦儿”
一旁的丫鬟将盒盖打开,露出了里头的物件。
齐春锦瞪圆了眼。
咦
“锦儿过来,干娘给你戴上。”岳王妃招手将人叫过去,绕着齐春锦纤细的脖颈,就往上戴,她笑问:“方才发什么愣呢”
“又是玉。”齐春锦细声道。
“又是”王氏怔住了。
岳王妃不由笑道:“还有谁送玉给你”问完,岳王妃又有些失悔,若是问到齐王头上就不好了。
王氏心下已有了猜测,心沉了沉,忙道:“昔日我们住在定州,定州别的不多,石头却是多得很。那时候她爹爹为哄她,总是买些石头来给她玩儿,父女俩还给这个起名叫昆山玉,那个起名叫闻香玉”
岳王妃便也顺着笑道:“原来如此。”
只是这二人一个对视间,都已明白对方是聪明人,那便好,日后才好打交道,就怕碰上那拖后腿的蠢人呢。
岳王没别的可送,就递了个钱袋子给齐春锦。
王氏哭笑不得,心道岳王府极是妥帖,却又叫人有些哭笑不得。
“这便是干爹备的礼物了。”岳王讪讪道。
他素来不擅送礼,想来想去,觉着这个最是实在。
“此物怎么能要呢”齐诚推拒道。
“如何不能要”却是那坐在轮椅上的世子开了口,嗓音冷淡,带着王府中人天然的气势。
世子开口,自然不能再推拒。
和世子比起来,要拒绝岳王夫妇都容易得多。
王氏拽了拽齐诚,道:“锦儿收下吧,都是心意。”
齐春锦收好了,又低头翻了翻自己的兜儿,从里头取出来一块符,递给了岳王妃:“定州灵光寺求的。”
再翻一翻,又翻出来个小人偶,用布扎,里头被羊绒塞得鼓鼓的,身披铠甲,脑后插靠旗,是个武生模样的人偶。做得还有几分惟妙惟肖。
齐春锦递给了岳王,指了指自己,抿唇笑了下:“我亲手做的。”
王氏又一次哭笑不得了。
果然还是小孩儿呢,回礼净想着这些玩意儿。
岳王妃也忍不住笑问:“锦儿来府里玩,怎么还带着这些”
齐春锦看向岳郗:“带来同云安和世子玩的。”
岳王妃心道郗儿可不爱玩这些,只是怎么好戳伤小姑娘的心呢,便没有说出来。
岳王道:“是个将军模样,倒也与我极为贴合嘛,这个礼我是极满意的。”还叫人把那小孩子玩儿的人偶收在盒子里了。
齐春锦当下抿唇笑了。
久久没有开口的世子,突然看向了身后推轮椅的丫鬟:“你”
丫鬟一惊,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妥当,得罪了世子,忙低下头去。
岳郗嗓音艰涩道:“我屋里黑帛裹着的,取来。”
岳王妃身边的嬷嬷当先应声:“老奴晓得是哪个,老奴去取。”说罢,不一会儿就取来了。
岳郗隔着帷帽的层层纱望向齐春锦,而后才捏住那黑乎乎的物件,递向了齐春锦。岳王妃道:“想必是郗儿要给妹妹的见面礼了。”
岳郗这才低低应了声:“嗯。”
齐春锦好奇地拆开来:“这是何物”
话音落下,便见里头是一卷九成宫醴泉铭,齐春锦跟着齐诚学过书法,远远达不到字字珠玑的地步,但她却也懂得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这样一帖字,字随势赋形,开阔疏朗,自然是极好极好的。
岳王妃惊讶道:“这是郗儿十岁时写下的字帖,便是连大儒方文乔、冯熙子也称赞过郗儿的字。”
那时岳郗还不似今日这般足不出户,他的老师赞他或许是齐王之后,又一将要少年便成名的俊才。
岳世子年纪小,尚不懂得谦逊,他得了夸奖,便将那帖字视作心爱之物,整日悬挂房中。直到后来岳王府闭府,他日渐消沉,岳王妃也就再没见过那帖字。
如今再看它,已不再单单是一帖得了名儒夸赞的字,它更像是那个因为染病闭府而被迫尘封的,曾经年少得意的岳郗。
齐春锦将它抱在怀中,点点头道:“我将它挂起来。”
岳王妃闻言笑了,愈发真切。
只是还什么礼好呢齐春锦有些犯难。
“今日这桌宴摆得匆忙,锦儿不必还礼也无妨。”岳王妃道。
可是哪里能不还呢
齐春锦看了看岳郗,从头上拔下了一支金钗。
金钗是削长的鱼形,下坠一只圆滚滚的明珠,造型奇特精致,华美而不媚俗。
“世子可簪发。”齐春锦道。
岳郗极少束发,一则早已不见他人,二则不愿王府下人触碰他。
岳王夫妇屏了屏呼吸,并未出声说那是女子才戴的款式。
岳郗垂眸接过,喉头动了动,只听得少年嘶声道:“多谢。”
如此这桌酒宴便可算作是圆满了。
齐家人在岳王府又多作了会儿停留,方才离去。
岳王妃回转身去,便见岳郗手中还攥着那支金钗。岳王妃身边的嬷嬷不由出声:“倒也怪了,这齐家小门小户,却无半点小家子气。入了府中,见王府威仪,也不露声色。从定州来,却好似不缺钱一般。齐姑娘送出手的金钗,便非是市面上随处可见的玩意儿。”
“家再贫也总有三两钱,这有何稀奇何况齐家祖上曾是大户,不过到了他们如今这一支,才败落了。”岳王浑不在意道。
岳王妃哪有心思去管这些
她径直走到岳郗跟前,忍着心头激动,与岳郗说起话来。
岳郗话少,但比起先前一声不吭、动也不动已是大好了。
当下岳王府上下又是一派和乐氛围。
“倒也是奇了,岳王一家原先气势汹汹寻上门来,还怕成仇人呢,如今却是成了京城里头咱们唯一亲近的人家。”这厢王氏叹道。
“是啊,虽是王府,却并无架子,又为人通透明理,实在难得。那岳王世子也实在叫人惋惜,年幼时便腹有锦绣,将来该是大才”齐诚应声。
王氏掀起帘子朝外望去。
他们已经行出了齐王府所在的巷子,满眼所见皆是京城的繁华。
王氏喃喃道:“谁又能想到,回京城并不是预想的那样受尽刁难困苦”
再想到大房,竟好像离他们已经极为遥远了。
“是啊。”齐诚也有几分感慨。
王氏不由转头看向了齐春锦。
齐春锦被母亲瞧得有些紧张,难不成母亲瞧出来我瞒着她了
王氏望着女儿娇媚的面容,低声道:“却是全赖锦儿,方才结识了贵人。”只是不知这般究竟是好是坏。
王氏没有将后半句话说出来与女儿添堵。
齐春锦这会儿却是愈发紧张了,她舔了舔唇,道:“母亲,若是若是要同人定亲,该要如何呀”
“你问这个作什么”王氏失笑,“男子定亲,才要想着三媒六聘。”
“何为三媒六聘”
“聘书、礼书、迎书,纳礼、问名、纳吉、纳徵、请期、迎亲。此为三媒六聘。而这其中头一个要做的,便是纳礼,即备下礼物,由冰人前往姑娘家中说亲,再交换聘书。”
王氏话音落下,转头却见女儿面容已经皱作一团。
“锦儿这是怎么了”
齐春锦叹气道:“那日太后生辰,她将我唤去了。”
王氏点头:“此事你已同我说过。”
“那日她想要将我许给一个叫于于昌文的。”
王氏闻言大惊,这事她可不知道
“于昌文是谁”王氏脑子里一下便乱了,她只想着齐王待齐春锦好得不正常,又想着岳王府高攀不得怎么太后却悄无声息将她女儿指给了个劳什子于昌文那是她女儿啊她捧在掌中如珠如宝的女儿啊
王氏脸色煞白,眼底更透出了冷意。
齐诚也一下慌了。
“于昌文我已去见过了。”齐春锦皱了皱脸,道:“有三个我这样大,齐唔,说他一餐要吃十八碗饭。”
其实宋珩说的是一顿吃十碗。
但齐春锦想了想,免得母亲听了自己要和齐王定亲,听完生气。便悄悄往上头又添了八碗。
“若是嫁了他,我只怕饭都要吃不饱。”齐春锦苦着脸道。
傻姑娘,哪里是吃不吃得饱饭的事。
王氏都快落下眼泪了。
“他长得还极丑”齐春锦说罢,又悄悄看向齐诚,小声“呸呸”,“背后议论他人,不该的。”
素来正直教导女儿不得背后诋毁的齐诚,怒声道:“这等丑八怪,怎配娶我女儿”
“于昌文我是听过的,酒色之徒”齐诚越说越气,满面涨红,像是恨不得立时登于家门,将那个于昌文拖出来打死。
齐春锦弱弱又插声道:“于是我便想,若是我先嫁个人,是不是就能躲过他了”“齐王就很厉害,于昌文肯定要怕的。”
岂止于昌文要怕,便是太后也要怕的。
齐诚摇头道:“虽说在爹爹心中,锦儿是天下第一好的。可这齐王,年幼封王,文武双全,天底下哪个女子不想嫁呢却为何到如今还未娶亲有传言,说他心中早有倾慕的神女。锦儿就不必想了。”
王氏听完都禁不住纳闷,难不成先前是她想岔了齐王对她女儿并无意,反倒是锦儿一厢情愿要嫁给齐王
齐王心中有倾慕的人
齐春锦暗暗在心中摇头,并不细究。
她清了清嗓子,语气却还是细弱的:“那,若是齐王登门来,就如母亲说的那样,说亲纳礼”
齐诚怜爱地摸了摸女儿的脑袋:“锦儿莫去想这些了,爹爹一定为你想法子。但凡是锦儿不肯的,管他谁指婚许配,太后也好,谁人也好,爹爹拼命也会想法子的。”
齐春锦暗暗叹气。
哎呀。
她都说了嫁给齐王了呀,爹爹怎么还要拼命
此时马车却是停住了,车夫的声音传来:“老爷,太太,咱们到了。”
永安宫。
一个老嬷嬷提着裙摆,快步走来,等到了太后跟前,忙屈身行了礼,压低声音道:“这两日太皇太后总宣进宫来的是安阳王妃”
太后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她传安阳王妃作什么”
老嬷嬷也皱着眉,低声念道:“是啊,昔年安阳王府上乃是先皇近臣,曾有王士孝等人跪请齐王登基,安阳王却力扛之。如今怎么怎么”
太后挥退了身边的宫人,揪紧了帕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其中早晚要起变化”
一旁另一个嬷嬷却是骤然出声道:“是为齐王的婚事罢”
太后脸色微变:“难不成他们也瞧上了王家的姑娘”
嬷嬷道:“太后还记得将那个齐姑娘传到跟前来那日吗”
怎么不记得
提起这桩事,太后都觉得没脸。
太皇太后老成精了,在众人跟前给她没脸都给得不动声色。到底是舍不得交出手里的大权,这是在打压她呢。
“那日太皇太后问她姓名,似是第一回见,但开口却又是百般夸赞,又命人取凳子、点心来给她,不叫宫人怠慢了她那齐家是个什么人家,哪里担得起如此大礼”嬷嬷道。
是啊,正因如此,太后才更觉得心头窝火。
这不是拿一个毫无家世的小姑娘抽她的脸么
嬷嬷急声道:“这分明是齐王瞧上那齐姑娘了,一早与太皇太后通了气儿,这才有太皇太后的回护。安阳王妃是诸王妃之中,位置最高,声名最好的。您忘了么,您原先也是想请安阳王妃去王家纳礼的么”
太后惊愕道:“那齐春锦年纪比齐王小,辈分也矮上一辈这”
“古时还有侄儿娶婶婶,叔叔纳侄媳的哪。太后莫忘了那日于家人来,说是齐王殿下身边跟了个姑娘。”嬷嬷又道。
“”太后抿了抿唇:“且看安阳王妃之后往何处去了就是。”太后始终觉得放心不下:“不成,皇帝的婚事也拖不得了。齐王一旦有了后”
太后未将话说完,嬷嬷却已会意,跪地应了是。
“若真是去了齐家,岂不是叫齐王抢了先哀家还想着叫安阳王妃去给王家做个脸呢。哪里又挑得出比安阳王妃更合适的人选来”太后心头那股气一下又不顺了。
“哀家的儿子是皇帝,皇帝合该娶这最贤淑的女子,用这声名最好的冰人。”
“可若去的是王家”来报信儿的嬷嬷不由出声提醒道:“那可就来不及了。”
“是啊。”太后面色微沉,“罢了,也不必一定是安阳王妃,只管先将王娴定下。哪怕皇帝不纳王娴,也决不能成了齐王的人。拿哀家的令牌,去传广平侯夫人。”
“是。”
太后哪里晓得,这会儿安阳王妃还在坐冷板凳呢。
若是原先齐家的下人,没见过这等贵人,肯定要吓得手足无措。只是如今跟随二房住进来的下人们,早已见过齐王这等尊贵人物了,又接过来自岳王府的马车,一个安阳王妃,倒不算如何厉害了。
底下丫鬟有条不紊地送了茶水、点心上来。
安阳王妃正想着,这样一户不起眼的人家,难怪被太皇太后看中,原来都是些不卑不亢的人物。待她端起茶杯,揭了盖子,扫上一眼便不声不响搁了回去。这茶叶不比大红袍香馥郁,不比白毫银针如银似雪,更不及龙井鲜嫩清高想是一两银子都不到便能称一大捧的茶。如此可见,齐家果然还是小。
就不知岳王府为何也要高看一眼
“老爷太太和姑娘回来了。”外头有人报。
安阳王妃坐得都有些乏了,她扫了一眼,心道这齐家连跑腿的下人都没几个,实在是没排场到了极点,乡绅富商家中尚有奴仆几十呢。
齐诚和王氏一边往里走,一边听得丫鬟急急道:“今个儿老爷太太一走,就来了车驾,说是安阳王妃,要来寻老爷太太的”
齐诚与王氏对视一眼,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们上何处去结识这般人物
“不会又是锦儿”齐诚迟疑道。
王氏也纳闷:“她认识一个两个也就罢了,哪能三个四个的贵人都叫她一个小姑娘认识去了,还亲自登门来呢”
说话间,他们便迈入了厅堂。
安阳王妃早在太后生辰宴上就见过齐春锦了,只是这回见了,依旧免不了惊艳。
世上真有这般女儿家,生得出众至极,但凡为男子,见了哪有不心动的便是摄政王,将来也应当是要对她疼爱有加的。
安阳王妃心下一动,这才站起身来,笑道:“快坐下说话。”
齐诚与王氏先是行礼,再是落座。
安阳王妃眼见时辰不早了,生怕今日完不成太皇太后的交代,便也不再委婉客气,笑着道:“我今日冒昧登门,是为向三姑娘提亲。”
齐诚和王氏心下咯噔一声响,齐齐想到了于昌文的头上。
安阳王妃等了会儿,见这二人谁也不言语,瞧不出半点喜色,心底也忍不住犯嘀咕。这样的大好事儿,齐家怎么回事
齐诚这才露出为难之色,道:“锦儿年纪尚小”
“也该是定亲的年纪了。”安阳王妃忙笑道。虽说与齐王比较起来,是显得年纪小了些。说罢,她拍了拍手掌,示意身后的宫人上前。
那宫人面目慈和地一笑:“都搁在外头呢。”“抬进来。”
话音未落,便已有人抬了箱子进来。
幸而这座宅邸原先是官邸,宅院大,厅堂宽敞,若是换做齐家的花厅,恐怕还未必摆得下。
齐诚与王氏对视一眼,心绪难安。
寻常人家都是先遣人上门探个口风,如此才遣冰人携礼上门。可如今这一抬接一抬的,早早超越了纳礼时应该携上门的礼制数量,如何还得回去
这不是摆出了强逼的姿态吗
齐诚怒从心起,正要不管不顾为女儿拒绝这桩婚事,安阳王妃却是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道:“此乃太皇太后令我带来的信物,齐老爷和太太可信之。”
太皇太后
齐诚一愣。
不该是太后吗这与太皇太后又有何干系
王氏抿了下唇,意识到她和齐诚恐怕是先入为主了。
王氏收拾起心绪,微笑问道:“方才还不曾问,是哪户人家托了王妃来说亲。”
这齐家竟然一无所知么
安阳王妃也是心下惊讶。
安阳王妃打开那锦盒,露出里头一块令牌,正是太皇太后的手令。她道:“还能是谁家太皇太后膝下如今还未成婚的子嗣,只余齐王一人。”“我正是得了令,前来为齐王殿下提亲。”
齐诚和王氏齐刷刷看向了齐春锦。
齐春锦坐在椅子上,单手撑着下巴,正暗暗叹气,道这人要定个亲,可实在麻烦得厉害一眼望去,还是少女的天真,又还带着点少女的忧愁,也不知是走神在想什么。
齐王
竟真是齐王
王氏都来不及思考别的了,脑中陡然升起一排大字来。
比于昌文好得多得多
那于昌文是酒色之徒,齐王这些年却从未传出过好女色的传闻。
安阳王妃原先觉得这一趟应当是极为顺利的,小门小户的人家,若是得了这样一攀高枝变凤凰的机会,岂不是忙不迭应下来,只管跪地谢恩
可如今她却有些拿不准了。
这家人从上到下都透着怪。
安阳王妃攥紧了手中的帕子,不自觉地催促道:“如何二位也该给我个话儿才是。”
齐诚:“好极好”
王氏犹豫片刻,也点了头。
安阳王妃这才展颜了:“聘书也在里头了,齐王殿下亲手写的。还有那一对雁,齐王殿下亲手打的”
齐诚和王氏听得心下惊骇,也不知是真,还是安阳王妃编的话哄他们。可想想,他们有什么值得哄的呢若是真的那王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齐春锦在马车上的那一番话,与其说像是在和爹娘诉被指给于昌文的苦,倒更像是在铺垫后头安阳王妃登门的事。
锦儿一早就和齐王说好了
哪里是什么一厢情愿
王氏心下又觉得苦涩,又忍不住想笑。
小姑娘长大了,也有心眼儿了。
“这三姑娘的八字”安阳王妃出声。
王氏重整心绪,说服自己好好接纳了这桩事。她道:“鸢儿,取纸笔来。”
“齐王殿下的八字”安阳王妃没说完,但王氏也明白了她的意思。摄政王天潢贵胄,八字自然不可随意交于旁人。因而八字就不必交换了,只取齐春锦的去。
王氏点头:“应当如此。”
王氏面上大方、滴水不漏,只是当娘的,心下却忍不住开始想,到底身份尊贵不同普通人,将来真做了齐家的姑爷,恐怕不止是八字上不平等,其它事不平等也是常有的。
安阳王妃又与王氏细细聊了会儿,将太皇太后的意思一丝不差地传递到,方才起身准备离去。
久久未出声的齐春锦突然道:“王妃且等一等。”
“三姑娘还有什么话要说”
齐春锦问:“齐王殿下答应要立一封字据给我的”说罢,她眼巴巴地盯住了那盒子。是装在那里头么
安阳王妃一怔。
这齐三姑娘果真与齐王殿下早有私交齐王殿下竟然还应了她什么字据这小姑娘了不得。
安阳王妃摇头道:“我来时,并未拿到什么字据。三姑娘不妨亲去问齐王殿下”
齐春锦低低应了声:“唔。”又失望地乖乖坐回去了。
安阳王妃心下失笑。
方才抬了那样多的礼进门,又给出了太皇太后的信物,都不得她半点侧目欢喜。如今却是为一封字据怏怏不乐起来了。真是小姑娘心性。
“若无旁的事,我便先走一步了。”
王氏起身:“我送王妃。”
等送走了人,王氏返身跨回门槛内,却是还未能回神。她喃喃道:“怎么是太皇太后派的人”
齐诚道:“这有何奇怪她是齐王的母亲,自该是她来做主齐王的婚事。”
“不,我的意思是,太皇太后竟会同意这样一桩亲事”
“我女儿生得貌美,会写字,读得来诗文,天下一顶一的好,谁不同意”
王氏没好气地斜睨齐诚一眼。
是,锦儿在他们心中自是最好的。
王氏跨入花厅,冲齐春锦招招手:“锦儿,你来,娘问你,你是不是早早便和齐王说好了,要嫁给他”
否则怎么连劳什子字据都有了
齐春锦不通三媒六礼等等规矩,但却没少从画本里瞧见“男女私相授受是为大过”,哪里能认账呢不能认不能认。齐春锦连忙摇头,小声道:“没有的。”
王氏自然不信,但左右问也问不出来,便不再多言了。齐春锦瞧着柔弱,骨子里却是执拗得很,也不知是像了她还是齐诚。
王氏连忙吩咐下人陪着齐春锦回房歇息去,而她还有许多许多的事要去忙。
齐王有意,哪里是一件小事呢
那是整个齐家攀上了皇家的高枝,大房会如何想如何来攀扯京中其余人又要如何想日后如何对待他们而齐家又该如何做派,方才不堕了女儿的面子,叫她沦为旁人笑柄等等,这些都是王氏要去思量的,务必不出半点差错,害了齐春锦。
齐诚这个平日里不理俗务的,此刻也不得不为女儿临时披挂上阵,一并参与其中出主意去了。
这厢莲儿陪着齐春锦往后院儿走,莲儿都还恍惚着呢。
虽说先头她已经见过了,齐王、皇上对姑娘都多有温和之态,可怎么就怎么就来提亲了呢那可是齐王啊
“我日后要随姑娘进王府了”莲儿怔忪道。
齐春锦点头:“嗯。”
“姑娘真是厉害,昔日大房那两个编造胡话,说姑娘要嫁周公子,还被人一通嘲讽欺负。咱们姑娘今日才不嫁什么周公子,姑娘去嫁齐王殿下”丫头与主子本是一体,齐春锦当年受的委屈,便如一并落在了莲儿身上。莲儿说着倍觉解气,当下忙又表忠心道:“日后姑娘若还要去见齐王,奴婢给姑娘打掩护”
齐春锦刚想说我没事去见他作什么
摄政王太可怕啦
可随即又想到,她还有字据未取呢。
齐春锦双肩一塌,恹恹应了声:“明个儿就去吧。”
万一赖了字据可怎么是好呀
这会儿王娴、袁若霞、周萍、凤阳郡主几个在外吃茶对诗,却见肖晴姗姗来迟,她压低了声音问:“王姐姐,我问你一桩事那日太后生辰宴上,齐春锦被叫走了,你也被太后请去了。那日太后是不是将齐春锦指给了于昌文”
王娴动作一顿,没说是或不是,只淡淡反问:“你从哪里听来的”
“大半个贵女圈子都知晓了。”
齐春锦自然不会主动去提
那消息从何处传出去的
王娴心下已有了人选。
凤阳郡主插声道:“说这些作什么贵人心思怎能随意揣测”
袁若霞笑了:“不过咱们几个坐一堆说说体己话,有何说不得王姐姐不答,那就必然是真的了。将她嫁给于昌文岂不是可惜了”话说这样说,袁若霞的笑容却越发灿烂。
“恭喜王姐姐,再无阻碍。”袁若霞道。
王娴冷淡道:“她嫁不嫁于昌文,于我都没有妨碍。这话日后莫再说了。”
这厢也没说上多久的话,王家就来人了。
那老婆子几乎掩不住喜色,她低声道:“姑娘,府上来了贵客,正与老太太、老爷、太太们一并等着姑娘回去呢。”
一桌人对视一眼,心底都有了数。
早就传闻说太后生辰宴上,安排王娴与皇上见过一面后,便要拟婚书,行大礼了。
“恭喜王姐姐。”
“恭喜”
一时满桌恭贺之语。
饶是王娴再沉稳,家中所谋之事一朝真到了眼前,也不免心绪动荡。
王娴起身微微一笑:“我就先告辞了,改日再请几位吃茶。”
周萍突然也起身道:“那我也先走一步了。”
周萍惦念着肖晴说的话,回到周家就先去寻了周旭。
“我先前劝你的话,你不肯听。可如今我不得不告诉你,你所想的是彻底不成了。那日生辰宴上,太后有意将齐春锦指给于昌文,这消息今个儿已经传了大半个京城了。不管是真是假,消息传得越多,这事儿就越真了一分。”
别家男子哪肯再去碰一个流言传了大半座城的女人呢
不管真假,也都成于昌文的人了。
周旭本来正在练字帖,字形风骨初成,是他近日里写得最好的一幅字,乍听周萍的话,他笔下一沉,一大团墨点坠落上去,污染了纸面。
他面色一沉,用力将笔杵到了桌面上,那张纸被生生杵破了。
随后他扔了笔,将那纸也撕做两半。
周萍被他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
周旭道:“你不喜齐三姑娘,便日日与我说些她不好的话。好好的,太后给她指什么婚齐家什么人家入得了太后的眼你不过编话来骗我。若真是于昌文娶她,我便杀了于昌文去。”
周萍见他不肯信,气得跺跺脚走了。
“我何时骗过你你真是真是被迷了眼了”
周萍用力关上门,门“啪”一声隔绝了后面周旭的面色。
周旭面色越发沉沉。
谁也看不出来,他是当真不信,还是信了
且说王娴回到王家,王家上下果真都等在厅堂中了,王娴一眼便望见了那数抬的财礼。她忍下翻涌的心绪,一步一步稳稳当当踏进门去,先给父母长辈行了礼,再是冰人。
王娴的母亲满面欢喜,就连王家的老太爷也是如此。
等冰人与老太太说话的时候,王娴蓦地转过了头,一把揪住了母亲的袖子,冷声道:“来的不该是安阳王妃么怎么是广平侯夫人”
王娴的母亲刘氏浑不在意道:“这有何妨左右都是领的皇命来。娴儿啊,你要做皇后了”
王家上下都是一派欢喜之象,并未有人留意到这等细节不同。王娴也不好再说什么打搅了长辈的欢喜之情。她压下了心头的疑问,但那里却隐隐约约梗了一根刺。
一定是哪里有了变故。
若是安阳王妃亲来,她的脸面自然被抬得更高。
广平侯夫人,到底是差了一成
成湘哀叫一声,跪地摔倒在校场上。
其余人见状,心有余悸道:“怪了,往日殿下知晓咱们打不过他,出手都留有余力。今日怎么下手好像、好像突地失了轻重连成湘都倒了。”
“我看殿下似是有几分心神不定”
“胡言乱语殿下怎会有心神不定的时候”
宋珩眼底已装不下跟前那些护卫、将领了。他身边数十年都是他们有什么可看的
他突地收住手,抬眼望了一眼天,便匆匆转身离去,衣袍拂动。
“尔等再行演练,本王先行归去。”
“殿下这样早便回府邸做什么”
宋珩那张冷淡的面容上,方才浮现了一丝柔软。
“做梦。”
做梦见齐三姑娘。
想必此时,齐三姑娘也应当很想见到他才是。
“”
身后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摸不着头脑。
齐家。
莲儿将一摞画册堆在了齐春锦跟前:“姑娘怎么要点着灯熬着夜看画册啊”
齐春锦叹了口气:“不想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