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圣酩酊醉态,一手背着墨绿色的包袱,里头鼓鼓囊囊,一手在半空恍惚找寻支撑,迷迷瞪瞪挨近了桌子,将包袱掷在上面,压下了面前的纸张,龟甲哗啦落一地。
两手随性撑着桌子,仗着酒劲直勾勾盯她。
这是喝了多少?
闻着浓郁扑鼻的酒香,荣锦揉揉额头,孙悟空公认的酒品不大好,深感可能是个麻烦事儿,不晓得在何处吃醉,浑噩间找错天层了。
不过也罢,想来蟠桃会未请他一事,能瞒得过去。
目前这当口,心中百般无奈,面色却是平静挑他一眼,“孙悟空,你不回大圣府,来此做甚?”
大圣抬抬毛茸茸的脑袋,漾着几分傻傻的笑,却是字正腔圆,“不回了,不回了,俺就来讨口茶水吃”他两眼迷糊一对,打个醉嗝,“顺道顺道把你接走。”
荣锦听罢,叫胡仙儿接了些外面的天泉水,用着微弱的几分余力,缓慢拎起茶壶,边倒边说:“不少你一口茶,待喝够了,清醒了,你自行回去罢。”
一把握住掂壶的手,孙悟空醉了酒依然机灵气儿十足,察觉话中意,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带委屈之情,“那不喝了不想走,不走了。”
良久,无人同他讲话。
眼神朦胧间,依稀闻得熟悉的冷香,心酸苦涩接踵而至。孙猴子顺着手,攀上小臂,不由自主的亲近靠过去,他醉醺醺的,使着蛮力捞扯,不分轻重。
眼看,荣锦被他拽的歪斜半边身子,皱眉强忍着疼,将将要倒,胡仙儿连忙施法移来一个圆凳,抵在膝后,姑且教他坐着。
谁知,竟给了他机会,坐得离得近了,依顺的偎在肩头,便哼哼唧唧倾诉着连续几日的满腹苦水,什么茶不思饭不想,什么寝食难安,什么那天他伤透了心
活脱脱将荣锦反衬成一薄情女郎。
话说的不大顺溜,但其夹杂的甜言软语之酸,伤心中亦带着些许滑稽意味,不见日里美猴王的炯炯威光,令胡仙儿在一边捧腹大笑,堪堪要飙出眼泪。
“哈哈哈哈,大圣一世英名,怕要毁于一旦!”
冷不丁身子一紧,狐狸笑声戛然而止,转头瞧见荣锦一脸淡色的望向她,赶紧极力捂住嘴,憋住气,晓得自己忒是过分,扭过身子不再看。
可那对尖耳朵竖得的确是高。
“我自知欺瞒你许久,你该有气,”孙悟空神智不清,胡作非为拘着手腕往自个儿胸口甩,“俺在这儿任由你打骂,好不好?”
荣锦偏头对他,想起方才几位女仙堂而皇之的嘲讽,可想而知,私下只会比这更难听,更激烈。
她默了默,抽出手一下一下理顺了翘起的猴毛,语气淡淡,“我已经不气了。”
孙悟空猛一仰头,目光犹带三分惊喜,“不气了,果真不气了吗?”
荣锦想想,微微一颔首,有更大的难关摆在面前,那些微不足道的私情,却显得分外渺小。
他脑袋靠的更近了,酒香扑面而来,拽了衣袖,问:“那你你还要与我两清么?”
荣锦轻轻摇头否认,抿唇不语,心叹纠缠在一起的命格,岂是说两清即能两清的,初始逢上对八公主的庇护,借着余怒未消,一时气话罢了。
孙悟空将尚存的两分理智,全部聚在她脸上,停顿几秒,一口白牙越发显露,值着酒意冲头,蹿起来,欢喜的当场连翻三个跟斗,爽朗大笑。
少顷,晕荡着寻摸到桌子,抖一抖包袱,粗蛮的拿出一个桃子,颇不讲究的在身上蹭一蹭,捧过来,献宝似的道:“桃,你吃桃。”
接过比脸还大的蟠桃,等同与他重归于好,荣锦本宜喜,却没来由涌现一阵心烦意乱,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又道不出来,实在难受。
孙悟空酩酊大醉,抓着人怎么都不肯放开,荣锦劝了半晌,无法,只能与正抱着桃子啃的白狐狸道:“他醉的厉害,现今这情形,我应该是没有福气赶赴蟠桃宴了,你代我告个假,就说身体抱恙。”
胡仙儿应承下便走了捷径,纵身自破烂窗口越出去了。孙悟空听了,横竖要探查哪里有恙,缠得荣锦哭笑不得,连声与他说着无恙。
孙悟空倒是信了。
“你来,你来,俺再给你嗝——,给你瞧个好东西。”他凑了近,神秘兮兮的说着悄悄话,手稍一扬,但见两尺之外,高悬一衣。
刹那间,阁楼里头,一片,明晃晃的,亮堂堂的。
霞绮织新云,徐徐赠新裳。
玉纤弹珍珠,临风生幽香。
目光倏然就被吸引过去,饶是见多了珍奇异宝,荣锦也得由衷赞叹一句,好个华彩之服!
二尺来外,那罗衣貌似蒙盈盈暖光,宝华金络。顶有冠,玳瑁鸾钗亮,上有饰,葳蕤自生光,边有腕,翠环镶海晶,底有物,透寒金缕鞋。
听白狐随嘴提过,近些日子,王母娘娘为设蟠桃盛宴,特地拿了压箱底的冰蚕丝,凤凰羽,和其他珍品瑰宝,譬如千年一滴的深海晶之类,命织女与四十九位天绣娘娘日夜赶做华服。
看来,就是这件了。
孙悟空一向眼高于顶,惟有此等上品宝裳,能叫他赏看一眼。
不用多说,荣锦就猜到了这宝衣哪儿来的,微一掀眸,去端详猴王的打扮,他照旧爱美,两袖窄束,黑带勾勒腰膀,一套黄色劲装,干净利落。
换下官服,原是方便好办事。
“我天宫内盗得仙桃、仙果、仙衣、仙帽,夫人快活受用。”他哼哈两声,骄傲的鼻孔指天,“刚做就的,便到了我老孙手里,那老太婆穿着定没你半分好看!”
夫,人?
四下视察两眼,确定房里无甚的别人。荣锦恍然,这个陌生称呼唤的,似乎堪堪正是不才在下本神女。
没空去想他盗衣,没空去想他八成偷闯了王母老太婆的闺房,没空去想脑子里串联出他毁宴会的不妙真相。
此情此景,她只想,纠正那不大顺耳的称呼。
“我是你师姐,不是你夫人。”
孙悟空很不满意的驳回。
胡乱一通撒泼,开始胡言乱语,抖着嗓子喊既然不气,便原谅当日所作所为了,既然原谅了,便连带求的亲一并答允了,既然答允了,先叫声又有何妨。
无言以对。
怪不得,怪不得那么兴奋,跟斗都翻上几个,竟然是因为一点头一摇头之间,无声无息,应下这许多事!
孙悟空那厢,犹自嚷着荣锦是否又要说话不作数,控诉想当年,一桩桩一件件,力图勾起那点点滴滴的愧疚。
醉了醉了,鬼主意仍多得很。
虽荣锦从未对不起他,但不管承不承认,只要荣锦一日在乎,孙悟空就一日有任性使气的权利,而显而易见,他拿捏的很是到位。
荣锦被嚎得发怵,额头青筋跳得极欢实,却清清楚楚晓得,摊上这么个不省人事的猴儿,此时此刻,同他争论,只会不止不休,无穷尽也,便也就微笑着生生受了。
对他泼皮赖脸委实招架不住,避免再说浑话,伸手指了路哄他去睡觉。
“好,好,去去睡一觉,明早,你得随俺回花果山。”孙悟空尚不罢休,偏要她许诺,荣锦瞧他着实昏沉,敷衍着便应了。
心满意足后,猴子歪歪扭扭往前走,一步一个趔趄,倒也不倒,就是看着可怜极了。本该熟门熟路,却因着眼神迷离,寻不到卧房的门,徘徘徊徊。
“天啊”荣锦抚额,在后面看的直叹气,孙悟空闹出这档子事儿,叫胡仙儿告假实乃多此一举,眼下,除了她去引引路,别无他法。
荣锦暗自估量了身体状况,剩余的几分虚力,走几步路大概是不成问题的。
前提是,孙悟空不胡折腾的话。
他习惯性的凑前,把重量交托,却不想荣锦将近强弩之末,压根顶不住,两人一起倒落在地,‘咚!’的一声,扬起漫漫云雾。
这一栽,栽得荣锦倒抽冷气,
生疼生疼。
脑袋磕得不轻,传来阵阵晕眩。
痛感从脊椎骨一寸一寸蔓延,与被撞的创伤层层重叠,心口绞痛,荣锦一张小脸白的毫无血色,腔子里的腥味喷到喉咙口,她咬了唇上刚愈合的口子,硬是吞下去了。
却见罪魁祸首,半边身子砸她身上,不痛不痒,躺旁边昏昏欲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