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来了?”
病房门口,井兴怀跛着脚,端着一杯温水,慢慢悠悠从后头晃出来。
白简累得深,睡得沉,倒在徐昭怀里哼唧两声,蹙了秀眉,但没醒。
井兴怀的这句话,自然也变成了徐昭来回答,“来看我。”
徐昭有些狼狈地将自己打了石膏的受伤那只手,从白简那里移开,接着又用受伤比较浅的那只手在白简身上比对了两下。
“别自恋了,”井兴怀倚靠墙面,看戏般慢吞吞喝了口杯里的温水,嬉笑出言,“徐大队长,您别告诉我,您打算用这副样子单手将人……”
字眼冒出,井兴怀唇角的笑容收敛几分,对着前方真一手将白简稳稳托到肩上,而后往病床那边去的徐昭肃然起敬。
井兴怀将嘴里喝到一半的温水吐回杯子里,眼睛不移单手轻松扛着白简走的徐昭背影,激动将杯子一举,以茶代酒:“牛!”
徐昭懒得理他,兀自摇摇头,轻轻将人放下:“过来把被子掀开。”
井兴怀眉梢一挑,“您这是请人帮忙的语气吗?”
徐昭那条腿的伤势比井兴怀严重许多,要不是刚才心有灵犀般感知到外面动静,他这会儿应该还躺在床上。
他眉梢吊着,面色带有阴郁,几不可察地砸吧一下嘴:“快来,晚上给你点宵夜。”
“好嘞!”井兴怀转颜露出个笑,放下溅出水的杯子,大步跛脚过去,伸长手将徐昭床上的被子用力掀开,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
白简睡得很沉,即便被凌空抗在了徐昭肩上几秒也丝毫没有醒的迹象,睡得快且深。
算是把人安顿好,顺带给白简盖上被子后,徐昭坐在床沿,吁了口气,晃了晃好的那条腿,同时敛眸看看包扎严实打了石膏的手,背对着那头在观察白简呼吸起伏的井兴怀,“今晚,我和你……”
“使不得。”井兴怀声线波澜不惊,一本正经摆手拒绝了徐昭的请求。
闻言,徐昭回眸,嘴角弧度似有若无,眼底泛着微妙的涟漪:“不是,我的意思是,这间病房你不是一直觉得电视按钮不灵活,离旁处小队们太远,太冷清了吗。”
井兴怀顿顿思绪,重新捏起杯子,若有所思抿了一口,指尖摩挲杯沿,“so?”
徐昭漫不经心,拨弄下自己炸毛的头发,轻笑从鼻腔蔓延,“所以,我打算好好关爱下属,自费为你开一间病房。”
说着,他还严谨解释一句,“而且作为她哥,看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在这里休息,我很不放心。”
井兴怀的更多话,都被徐昭的最后那句话呛了回去。
他一手插在裤兜里,站在白简的床边,单手抓着老干部式大水杯喝了口温水,顺着徐昭的话踱步向房门。
行吧,哥哥关心妹妹。
这让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所医院比较偏僻,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不被人注意到,收的病人也越来越是像徐昭这种受枪伤和特质刀伤的,无形中生出种默认的规则。
外面蛙叫一声接一声,徐昭扶着腰,慢慢在和白简隔了几米远的病床坐下,就那么放松倚坐着,静静将远处人收于眼底。
这么安静相处的机会,还真是久违了。
徐昭出于私心地忖着,摸了摸自己病服下,包扎浓厚的几乎像是多了件内衣的绷带,轻轻触上自己中枪的胸口,回想那个雨夜中来势汹汹的敌人,身子不便地靠在床栏,拿出口袋里的手机瞥一眼日期。
原来真的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他昏迷了将近半个月,差点变成植物人,最近才醒过来,对时间始终迷迷糊糊,没有什么感知。
方才见到白简,和她互相拥抱着交换体温,他冰冷沉于底的意识才慢慢被唤醒,重新活过来。
他无声叹了口气,望着窗外深重看不清方向的黑夜,耸肩仰面,努力瞥向空无一颗星星的黑黢黢夜空。
这枪也好险,差点要了他的命。
徐昭手捂在自己的胸口,打了石膏的那只手细微地颤抖着,肆意滋生他心底的恐惧。
要是留下什么后遗症,他就拿不了枪,当不了突击队员,上不了战场,完不成任务了。
说到底,身份特殊的他顶着教育的名头,在网络上不断抛头露面,又紧接在上次任务艰难成功后转来老家附近的特巡警队,是为了深层次的潜伏。
记忆中他的那个人渣父亲,私底下背着他,来找他妈妈要钱过很多次。
等徐昭妈妈真的给不出什么钱了,他又以父之名骚扰徐昭,嘴里总是可怜啜泣地嘟囔着,“帮帮爸爸吧,就这一次,就这最后一次再帮帮爸爸好不好?你不是每次都拿各种奖学金,每年少说也能得万把块吗?再还不出钱,他们会直接把我手指给砍下来的!”
——诸如这些话。
徐昭生有一副好皮囊,气质出众。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这确实多数遗传自徐昭父亲。
而那副皮囊结合各种花言巧语,就成了徐昭父亲多次出轨骗钱的主要手段,甚至诱哄到了和暴发户的林友儿妈妈结婚,私下一次次夺走了林家的钱,去还自己欠下的高利贷赌、毒、嫖债。
夜色黑沉,看不到一颗星星,淹没了众生许下的愿。
风一吹,那些愿望随之摇摆,廉价挂在树梢,或者永远坠至湖底。
徐昭哼笑着,从边上柜子摸出电子烟,嘴里叼着并不吸,手中无聊转着自己的手机,想到他爸在几年前,快要死前的那副瘦成人不人鬼不鬼,却还是贪婪想要瘾品的皮包骨样子。
再看不出端正,甚至称得上俊朗的五官,只有一副沉寂的阴态,死气沉沉。
那个人渣所沾染上的犯罪组织,背后还藏了多少和徐昭父亲一样的诱骗高利贷命案,谁也无法想到。
命案的实际数量,绝对能让从事这行多年的老警察听了都毛骨悚然。
他屏着一口气,蓦然将手机最后一转收入手心,绷直了脊椎骨,心脏吊起在敏感的神经,大动脉中的血液汹涌喷张,全身皆沸腾了。
一定会抓到的,不管用尽什么办法。
那些潜藏在城市阴暗角落的老鼠们,他会一个不留地全部抓到。
白简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屋内斜进来暖阳。
看看挂钟上的时针,已经上午十点了。
她慢慢回想一下,讶异之情溢于言表,猛从干净洁白的病床坐起身来。
她竟然倒头一觉,睡到了第二天的大中午?!
和脸上的羞赧对抗着,白简畏畏缩缩,小心翼翼掀开被子,下床踩在地上。
床边贴心放了干净的白色拖鞋,床头柜摆着热腾腾还冒着热气的她喜欢吃的早餐,以及倒满水的杯子。
那些东西的更旁处,则放着一次性牙膏牙刷和塑料杯。
一切的一切,都紧密贴合她醒来后需要的全部。
拿起一次性的牙膏牙刷,下面压着一张天蓝色的便签,纸条上的字迹清瘦有力,笔锋清爽果断,落笔大气磅礴,留言简单:有需要叫我。
纸张并没有落款,不过这字的主人,白简稍微回忆下就能记起,这绝对是徐昭的。
“徐昭?”捏着纸条的白简,喃喃自语着,也将这话在空荡荡的安静房间中说了出来。
“醒了?”后头传来的声音沙哑磁性,语气缱绻流转,短暂停留在白简耳畔,唤醒了她所有心神。
“你你你!”回头瞬间,白简攥紧了手里的便签纸,一口气绷不出来,“你你?!”
“我?”徐昭不紧不慢,从邻床不徐不疾坐起身,目光扫向墙上映着阳光的挂钟,“我早就醒了,不过养伤没地方去,就在这里又眯了会儿,希望你不要介意。”
养伤没地方去?
这话唤回白简思绪,她紧了紧眉头,悄然被徐昭从一个话题带到了另一个话题,甚至有些急切地把目光转回到徐昭包扎了种种的伤口处,启唇带了结巴:“你你,你没事吧?怎么受伤这么严重?还需要休养多久?”
一个个问题从白简嘴里蹦出。
徐昭几不可察地挑了眉梢,别开脑袋侧着脸对她,视线望向窗外繁茂的大树枝叶,自怜自艾着“故作坚强”,“其实也还好,只是稍微……稍微有那么一丢丢疼而已。”
话到末尾,他还随余光观察了下白简疼惜自己伤势的反应,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地皱了眉梢,嘴角浅浅一抽,非常自然巧妙地揉了揉自己的胳膊处。
又转头拿床头柜的水,要够但够不着,动作十分缓慢,像只没人照顾的小树赖。
“我来我来!”白简回神很快,见徐昭想要喝水,便即刻迈动步子起身,帮他将床头柜的水杯端了起来,顺势在床沿坐下,小心送到他唇边。
徐昭感激向她看来,两人四目相对。
白简被徐昭的这副无辜样子欺骗,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边一点点喂着徐昭喝水浸润他干涩的唇瓣,边和小时候徐昭嘱咐她一样叮咛道:“慢点,别呛着了,有需要可以叫我。”
说完这句话的两秒,白简脑子卡壳,突然一片空白,然后缓缓闪过一个疑惑。
为什么她会对徐昭说出这句话来,分明她今天还要上课啊?
而且这句话,不就是徐昭写给她的便签上的那句话吗,她是一时口误还是……
“真的吗?”喝完水的徐昭倒是一脸惊喜,喜悦漫上心头,眼眸亮晶晶的,装着各种期盼的色彩。
白简心跳一咯噔,捏着水杯的那只手忽一颤,差点将水洒在徐昭身上。
她回看着徐昭那双明媚深情的桃花眼,盯着面前人有一会儿,心底生出种别样的错觉。
那张便签纸条,或许是徐昭故意放的。
刚才的想喝水,和一些细微的小动作,也都是他故意做出来给她看的。
至于目的——
白简缩了缩瞳孔,眸子眯起,打量跟前和小孩般乖巧但实际足有一米八五高的徐昭,乱七八糟的念头飞快旋转。
最终,她轻哼一声,猜出了徐昭的目的。
徐昭他,肯定是想给她使绊子,等她真的答应下来后,就借机欺负她。
好啊,那谁怕谁,来啊!
决斗吧!
晴朗的中午时段,耍了点小心思想让白简留下来陪自己的徐昭,静静和跟前人对视着,唇角的弧度渐渐僵住。
他看着白简眼里越来越重的如上战场般的坚定,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的这样子,怎怎,怎么看起来有点怪怪的……
其实他也没有到那种,一点不能自理的地步。
徐昭挑眉笑了一下,没打石膏的那只手撑在床上,挪着身子想离床边的白简近一些。
清风大片从开了的窗户口吹进来,带来凉意。
徐昭缩了缩脖子,舌尖已经抵在上颚,开口想说话。
白简反应比徐昭还要快,隔空抬手遮住他的嘴,轻笑着摇摇头:“没关系的,你有需要就叫我。”
在徐昭呆愕的注目礼中,她唇角噙笑,缓缓起身,动作优雅可亲,回头拿了床头柜上的一次性牙膏牙刷和塑料水杯进了厕所洗漱。
独留徐昭在身后的病床懵圈。
怎么看,白简都没有什么别的意思的对吧。
比如什么,看起来要和他决斗一场的莫名气势?
没吧,真的没吧……
徐昭捏捏眉心,放松自己的身体,努力劝说自己停止那些乱七八糟的奇怪想法。
白简一个娇小柔弱性子温柔的小女生,怎么可能会做出像是“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的那种事来?
越劝慰自己,越觉得豁然开朗的徐昭,神情放松下来,后仰躺在柔软舒适的病床,伸手触碰着洁白的被褥和床单傻乐。
起码接下去的一天,他有和白简单独相处的机会。
医院偏僻,他又受了这么重的伤,光是行动都不便,所以至多他也只能陪着白简在这间病房里逛逛——
总的来说,这次和白简的单独相处机会中,绝不会有人来打扰,也八成不会出这间病房,俩人的相处范围很小、接触很近、时间也很……充裕。
光是想想,徐昭心悸就蠢蠢欲动,跳动飞快的那颗小心脏快要从嗓子口直接蹦出来了。
“徐昭,”悄悄刷着牙,从厕所探出头来看了傻笑着的徐昭好一阵的白简,悄悄挑了唇角,出声叫了他,然后又在他讶异转头过来的时候,大言不惭地吩咐,“这里我不熟悉,你去帮我倒杯热水吧,我渴了。”
上下身都打了石膏,并衣服之下包扎的像个木乃伊似的徐昭,仰头和白简对视着,思绪略微慢拍,好久才回味过来,望着已经没有人影的那处厕所门口抬指点点自己:我?
他慢吞吞做着口型,不怎么相信,这会是一个刚才很担心自己拿不到水,然后贴心喂了自己水的白简说出来的话。
沉默着,徐昭缩在床上回味,从背影看,像是着落寞又可怜巴巴的小乌龟,身上背着的壳无比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白简在厕所里刷了会儿牙,大概也觉得自己做的有点过,猜想徐昭那爱较真的性格会不会真把她的话当真,拖着满是伤的身子去给她倒水,便不放心地再探头出去,嘴里塞着一口牙膏沫子,含混道:“我刚……”
才冒两个字音,就让白简浑身战栗,神经绷成一条直线。
床上已然没了徐昭的身影!
徐昭那家伙,真的去笨笨的用那副伤痕累累的身子去给她打水了?!
要是路上发生个什么好歹,不小心摔一跤或者怎么样,终身落下了残疾,那徐昭的后半生不都得和她这个“始作俑者”捆绑在一起了?!
白简的心跳很快,眼皮一直在蹦,担忧冲出心尖,让她叼着牙刷踩着拖鞋就急匆匆往门那处跑,“徐昭这个笨蛋!”
刚走两步,路过厕所和病床那扇墙的视线死角,一只手眼疾手快拉住了她,将人带回到自己身边。
回眸,愕然是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状,正看着白简的着急模样幸灾乐祸的徐昭。
他微微弯腰,笑得胸腔轻震,浅浅起伏着,拉着白简手腕好笑反问:“跑这么快,到底谁是笨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