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夜歌下榻的酒店尽管在市中心,但却不似国内一线城市般高可参天。古旧精致的尖塔建筑似乎建自百年前,新世纪与旧世纪的界限在此不再分明,打开窗时,她甚至能隐约地听到楼下的音乐声。
夜幕深沉,新月如钩。
结束掉例行的睡前健身,顾夜歌在沐浴后一边敷面膜,一边再次翻阅《黄金台》的剧本。
但她的思绪却早已飘远。
与其说顾夜歌在考虑是否要接下star的橄榄枝,不如说,这场短暂的会面让她意识到,自己需要认真地考虑合约问题了。
当初林子萱让尘楚签下顾夜歌,不过是为了配合《红夜》上映前的宣传。
尽管背后与诸多大佬关系匪浅,但在娱乐圈,尘楚就是个小公司,哪怕是占股近四成的林子萱,都没想到,自己手下能诞生出一位超级流量来。
许多过往被她忽略掉的,意味暧昧(与男女关系无关)的善意、拉拢、暗示……以及一些公司与势力的信息,都被从脑海里抽出来,摆在明面上,被她一一整理、权衡、思考。
心烦意乱之时,她下意识地抓起手机,搜出一个名单,快要拨出时才猛然惊醒,不觉失笑。
原来,尽管她和几位经纪人并不亲近,但在遇到事业上难以抉择的事情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要询问他们的意见。
她忽然觉得好笑,对方大概不会想到,她不惜得罪自己也要自己去的晚宴上,却有人想挖她的墙角吧?
目光在通讯录一个又一个名字上划过,她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可以与之商量的人。
尘楚的人肯定不行,晏华最好也不要透露。
宋逸?她当然是自己的朋友,但事关未来的合约,和她倾诉,绝不是一个好主意。
宁寂烟?她未必了解娱乐圈……
……
她的目光在一个号码上停留了许久。
她并没有任何理由,去叨扰他。
他也并不适合在这件事上给出建议。
但……
她也找不到一个足够有力的理由,来阻止自己这么做。
“睡了吗?”
顾则唯低笑出声:“怎么可能?”
不知是不是因为隔着手机,此时他的声音听起来偏低偏沉,成熟而富有磁性,更接近成年男性而非少年,和平时的清朗干净全然不同。
尽管他语气很随意,但较之清朗的少年音,这样的声音是带着侵略性与压迫感的,顾夜歌本能地有点紧张。
对方礼貌地等了两秒,大概是因为她一直没有说下去,他很自然地打破了僵局:“今天的礼服很漂亮。”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带了点笑意:“今天的你也是。”
夜风带来清冽的花香,顾夜歌放松下来了,对那点犹豫的小心思也不在扭捏:“……我今天参加了一场晚宴,你知道我看到了谁吗?吴可橙。”
少年翻阅文件的动作顿了一顿,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我记得她好像认识你,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我察觉到的拿到目光,是你吗?
你们见过吗?你们在一起吗?你们是一起来的吗?
“小心她。”少年的声音透过手机传过来,有点严肃与认真,“尽量不要与她有任何牵扯。”
他语气里的冷意与厌恶几乎毫不掩饰,顾夜歌吃了一惊,那点隐秘的念头瞬间无影无踪:“为什么?”
顾则唯皱了眉,似乎在思考该不该告诉她,许久之后才道:“今天她们原本计划在你出行时捣乱……但没有预料到,miumiu会在这场秀上官宣你为代言人——你原本就待在后台,为开场做准备。”
他隐去了许多细节。实际上吴可橙和周镜达做的绝不止这些。
但吴可橙先前的举动引起了他团队的注意,团队上报时,也把查到的,针对顾夜歌的一些小动作上报给了顾则唯,他顺手帮顾夜歌解决了一些小把戏。
举手之劳,他无意邀功,所以也不打算告知顾夜歌,但今天她提到吴可橙的语气,竟似以为对方是他旧友,这让他意识到,他必须得让她对对方提起警惕心,否则反而是害了她。
但顾夜歌却没那么好糊弄,她在他面前看似客气有礼,实则得寸进尺,此时顾则唯轻描淡写的一语带过显然满足不了她。
抗不过她的刨根问底,加上担心她心无防备被暗算利用,顾则唯最终还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到底年纪小经历少,顾夜歌一阵后怕,好半晌才出声:“……她们,究竟是什么人?”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来,周镜达依仗的那位宋公子,她今晚似乎见过?
她有听到别人唤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宋恒”,对方带着眼镜,面容是一种平庸的秀气,体型并不算胖,但腰身却过早的臃肿了。
对方年纪绝不算大,面容也并不难看,但他身上,却过早地有种中年男人的衰落与腐腻气息,沉寂的,面目模糊却又令人不安,像一滩死气沉沉的沼泽,栖息着许多半死不活的生物。
死寂,但绝不安全。相反,生存在沼泽里的,都是成熟老练的猎手,半腐的皮囊下蓄满毒液。
在孙琛的光芒下,他和他的朋友一起,被压成模糊的背景板,顾夜歌回想自己对他有限的记忆——对方似乎并没有因为她与自己小情人的纠纷而讨厌她,相反,他望向她时带着温和而浅淡的笑意,乍看很像长者望向小辈的宽容善意,但那笑容下藏着欲望与近乎病态的贪婪,像是冬日里穿单衣的穷人望着火焰,也像是收藏爱好者望着令他为之狂热的艺术品,令她觉得不安和危险。
顾则唯皱了下眉,“我对她们了解并不深……”他极简要地介绍了下从助理那里获知的两人背景,语气严肃起来了,“……她们并不重要,她们并不是值得你作为对手看待的角色,重要的是,夜歌,你需要提高警惕之心。”
“……在你这个位置上,就算你什么都不做,都会有无数人盯着你,试图将你拉下马来——就像黑粉讨厌你的理由千奇百怪一样,你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去了解她们。”
“……你的团队本该教会你这些,在拿走你巨额分成之后,他们理应保护好你,教会你自保的手段。但显然,他们没有做到。”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生气和郁闷——但这时候,他声音里属于成年男性的侵略性与压迫感反而减弱了,听起来更像她印象中的少年。还有点孩子气。
顾夜歌沉默了一会儿,觉得这时候告诉他自己合约只签了一年只会使他更生气——这听起来太像在给尘楚开脱了,她干巴巴地转移话题:“……呃……你刚刚是做音乐吗?”
“……”手机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对方显然察觉到了她的意图,但沉默片刻,他还是接过了话头,只是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在处理公司的一些事务……他们有一些事无法抉择。”
沉闷的气氛被打破,顾夜歌笑了起来,是的,他自己就是老板,他也有一个自己的公司。
她大脑忽然停顿了一下,是的,他有一个自己的公司……
有些想法忽然瞬间疯长起来。
思绪跑远,但大脑依旧遵循着之前下达的命令,她语气轻松地调侃了一句:“当老板一定很累吧?幸好我不需要做这些。”
顾则唯轻描淡写:“这有什么,你肯定很快也会有自己的工作室,自己的班底。”
顾夜歌心狂跳,她讪笑:“这听起来太遥远了,我还没有想过……”
顾则唯微微蹙眉:“这没有什么,连时铭都在筹备自己的个人工作室。”
“……candy,你不要告诉我,你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准备?”
顾夜歌口干舌燥,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都有点飘远:“……嗯,我觉得这似乎太难了,也许过两年我会考虑……”
敲击键盘的修长手指停住了,顾则唯有些诧异:“……你连成立用于避税的公司都完全没有计划吗?”
脸颊发烫,脸上的面膜被一把撕掉,顾夜歌有些虚弱地道:“……我没有怎么管过这些……都是公司直接缴税。”
她离开校园都不过大半年。
少年揉了揉额头,合上笔记本,由衷地道:“candy,你真的需要好好规划一下你的财务与职业发展了。”
檀香混合着玫瑰气息,氤氲了整个室内。
顾夜歌脸颊发烫,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本该是一个轻松而随意的对话……也许还会有一些心照不宣的暧昧?她不过是想解决掉自己小小的疑虑。
但最后却到了需要做笔记的地步。
她原本只是想试探而隐晦地询问,那些本来就不是朋友聊天该涉猎到的部分。
但他却毫不藏私,几乎是手把手地在教导她如何开公司。
商标注册、政策扶持、避税购房、商务谈判、公关策略、招聘与人脉……各种各样的具体流程。
那些她完全没有涉猎过的……关于权益、法律、政策、财务……嗯,他觉得她理应掌握,她也被他说得觉得自己理应掌握,但事实上她闻所未闻的内容。
那些晦涩复杂的、令她望而生畏的东西,被他举重若轻、浅入深出地讲述,她所有的疑惑与不解都被一一解答。就像云雾缭绕、深不可测的高山,拨开所有云雾之后,发现也不过如此。
像是被人带着登上高山,沿路景色在身边飞驰而过,这感觉如此之好,欲望与野心被滋养得蠢蠢欲动,每一个毛孔都在飞速进步的快感中飘飘欲仙。
他似乎注意到自己讲述的内容太多又太快,停顿了一下,笑了一声:“……可能一下子难以吸收。”
他罕见地调侃了她一句:“但对你而言应该并不难,至少不会比考入s大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