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安回到王府门前,就见着那架一别两日的马车又停在那里。
李管家正杵在马车旁面色木然地和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说着什么,听到声音转头看来,见着今安仿佛见到了救世主。
他忙忙迎上前来,道:“王爷,那个娇……”娇贵又难缠的,“客人又来了,属下说你不在,他便要继续等,可不就实在是……”难缠得很。
两日不见,那个强忍病痛还能笑靥如花的人,面色肉眼可见地好看了许多,他下得轿来,向这边行礼。
今安勒住马缰注目过去,想起前夜两人的对话。
“王爷是怀疑兰时陷害小淮公子吗?”灯火下,他低下那双轻蹙便可怜极的桃花眸。
“不。”今安笃定道,“无论原因是什么,结果是他伤你,即使多有疑点,本王都不会因此包庇他。”
两人相隔半丈对视了几息,虞兰时首先移开视线,落到桌上养着木芙蓉花枝的琉璃瓶上,瓶身棱角刺着冷光。
“王爷疑心不假,小淮公子并非无故出手伤人。”他娓娓道来:“小淮公子大约是把我当成了……某一些人,所以着急中说了几句不是很好听的话。”
“某一些人?”
“就是……”他停顿了下,有些难以启齿地解释道,“妄图勾引王爷的那些人……”
哦……
今安恍然,心道:这就尴尬了。
“他以为我有其他意图,欲对王爷和定栾王府不利,所以便想用鞭子威吓我离开。”他说到这里,还为小淮辩护了几句,“小淮公子一片赤子之心,虽然冲动了些,但回护王爷的心意到底是无错的。且兰时贸然来访,无亲无故无理无据,叫人怀疑也是应当。”
“兰时也知,自从上次夜宴重逢之后,王爷也觉得我行事意图过于急切,包藏祸心,但——”他似怀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深吸了一口气,掸袖向今安行了长揖,“虞兰时在此对天发誓,绝无半点,一丝一毫欲对王爷、对整座定栾王府不利的居心。但凡这番话有一字掺假,或者日后一旦有违今日誓言,便叫虞兰时即刻暴病而死。”
他的声音不重,仍是敲玉般清亮悦耳。堂中一静,好一会儿,今安说:“行了。”
他这才直起腰背,上前一步急切地问道:“王爷可是信兰时了?”
今安含糊地唔了一声。
虞兰时便笑起来,原本规整半束在身后的长缎墨发,早已因为连番动作洒乱在肩背上,愈称得他脸色雪白,唇上殷红。
他目光坦荡清澈地,在今安面上望了几眼,掩不住欣喜地说:“兰时便知王爷与别人是不同的。”而后垂眸声音低下去,“可是小淮公子护主心切,并不相信兰时这番话,我方才也是有些急,便想以此证明——”
“所以你就站着让他抽了一鞭子?”
他有些赧然地点了点头,接着道:“兰时自小因病难得外出,很少能与外面人说话,也没有什么朋友。是以,笨嘴拙舌,词不达意,常常让人误会。今夜造成这番误会也是兰时的不对,刚刚见小淮公子赌气出去,心中有愧,择日必得要和他道歉一声。”
“笨嘴拙舌倒不至于。”今安道,“这件事你无什么错,就此揭过。小淮那边本王自会去和他说明白,天色已晚,你且安心回去罢。”
然后就把人赶了出去,顺便捡了件大氅包住他衣衫不整的窘境。
不该给的。此时,今安看着那人走过来,怀里抱着那件大氅,难得的心里有些些后悔。
“虞贤弟好生有闲情,整日往我们王府这边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住这儿。”燕故一在后面开口道,“倒是为兄我天天顶着大日头奔忙,忙得是脚后跟打后脑勺,喝口水的时间也没有,真真颇为羡慕你的空闲多。”
虞兰时闻言,转头对他挑起个笑:“燕大人这话折煞兰时了,兰时愚笨无所事事,不比大人身负靳州重任,操劳的是有利于靳州百姓生计的大事,自然辛苦。”
一人佯作玩笑,一人皮笑肉不笑,对视的眼中隐隐有硝烟弥漫。
燕故一展开纸扇,扬起个和对方一样笑不达眼底的笑脸:“玩笑罢了,贤弟何必当真。为兄当然知道这些事情重大,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担待得起的。”说完,不去看虞兰时脸色,向今安道了声告退,转身潇洒行去府门内。
今安见这两人你来我往,像在唱戏,不理他们,径直收鞭下马,将缰绳交给来迎的仆从。
回头就对上虞兰时眉眼弯弯的一张笑脸,向她道谢:“多谢王爷的衣服,兰时特地拿来归还。”
今安示意仆从上前接过他手中的大氅,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他看着她发间垂下的红缎,道:“上次兰时与王爷说的那件事情,不知道何时兑现?”
今安想起来,不以为意地挥挥手,与他擦肩而过往里走去,边走边说:“等你把自己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伤养全了再来。”
李管家忙忙跟在后头回去,指使着人将两扇厚重大门砰地一声关上。
轿辇起步,名仟跟在旁边一道缓缓往阑井街方向走去。
他比名柏那个榆木脑袋机灵得多,嘴严办事也牢靠,这几日来一直跟着虞兰时到处跑。眼见着公子不顾身体,做了这许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好不容易消停了两日,为了还一件衣服又眼巴巴地跑过来,还被人拦在门口进都进不去。
名仟实在不懂,细想又不知道该往哪儿想,隔着帘子半拢的轿窗低声道:“小的听说这位贵人爵位极高,还是第一回这么近见着,通身气势不敢直视。想来与平常人实在是如云泥之别,凑上去还要被别人指骂。且这位贵人并无多少好脸色,公子又何苦……”
何苦越了门第之别,做这种为人指点不耻的高攀之事。
“名仟,你说,人人依赖阳光火焰,在寒冷时拼了命靠近温暖,有谁说过这是不应该的吗?”虞兰时靠着软枕,手从炉中燃着的檀香上方轻轻拂过,拂乱了垂直升起的一线白烟。
名仟不解其意,垂首默然。
虞兰时也不需要人回答,看着香炉上被拂乱的烟线重凝起,兀自固执地回到了轨线往上升腾、弥散、化为虚无,他近乎喃喃自问道:“那我为什么不可以?”
“我知道这一路去,必定是千难万阻,头破血流。可不去,我又怎么能甘心?我不能甘心。”
“我也知道但凡现在我露出一丁半点妄想,她就会退避三舍,拒我于千里之外。所以我只能处心积虑,做出这些为人所不齿的小人行径。可是我不会贪心地想多要什么……”
“就当我是鬼迷心窍了罢。”
——
黄昏时,菅州侯的六抬轿辇入城,随行的三千兵士被卫莽带兵拦在城门外。
站在巍峨高耸的城墙上往外眺望,遥见一片黑压压的鳞甲从远方直铺到城门前一里处,背后是漫天晚霞余晖。
自大朔立朝,各路从龙功臣依次按功封爵封地,为了不重蹈前朝灭亡的覆辙,开国皇帝便下令命封地内诸侯,无诏不得出封界,不可私拥重兵,各诸侯间非公互信为罪。
而随着近几十年来的战乱频发与皇权没落,这些自开朝以来一一践行的明令已然形同虚设。
“不会是真要打仗了罢,怎么城外来了这么多的兵?”
“是另一座城池的主人到来了。”
“来做什么?”
洛临城中最宽阔的那条主街,清空了中央,往日叫卖压价不停的众多吵嚷声响都静了下去,百姓们夹道而迎,看着眼前的景象边交耳窸窣。
两列高马长队鳞甲威严,持旗摇旌的仪仗中,那台半丈来宽四面垂缦的六抬轿辇缓缓而过。
烟娘仍是在二楼往下看,看见那顶轿辇上宝盖般耸起的顶尖缀着一颗硕大的明珠,四个角做成亭阁的飞檐形状探出,每个角下悬挂一只黄铜色的吊穗铃铛,正随着轿辇起伏带出一阵阵轻灵灵的响。听声音,不像铜浇,而是金铸。
轿后袅娜而行的两列女婢,无一不是面容妍丽、华服宝簪,将整条街上的粗布衣称得灰黯下去。
声势之大虽压不过定栾王入城的那会儿,却是奢靡不可比。
透过垂缦隐约可见轿辇中人正抬袖饮酒,冠发上的长绦随风飘飞,合着那举杯而饮的姿态不尽风流。
“这洛临城果然名不虚传。”他高声对骑马随行的人道:“还要有劳燕卿出城迎接本侯。本侯从菅州那等小地方出来,突然见了洛临这等繁华之地,不免多赞叹几声,莫要惹得燕卿笑话。”
“燕某不敢。”燕故一今日一改往日常服随意,端正束冠着绯红官袍,骑在高头大马上目视前方,“侯爷舟车劳顿应约来此,是以我家王爷特意嘱咐燕某前来带路,以尽地主之谊。”
“好个以尽地主之谊,正合本侯心意!”轿中人抚掌而叹,“洛水临城,吾心向往久之,却不能让本侯一路舟车不停。本侯之所以力排万难前来,为的正是一见如今这座城池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