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见是陆少爷,忙对张太太使眼色,手里的球拍子却不敢停下,吃力地接着从对面飞来的羽毛球。
张太太没注意,背后的衣裳被汗浸湿,白料子里映出黑带子,隐隐约约的。陆庆归看的入神,那样的曲线比蜿蜒的云山霞海更诱人,世上还有什么能美过这种成熟聪明又有身材的女人呢。
元元收敛起来,在张太太面前,她不得不做回那个只能低头说话的女仆。草地蓝天、橘子汁和玫瑰点心、羽毛球,和无论什么时候都艳丽夺目的张太太,她的主人,甚至是小梅,她都永远无法抵达。她沉着眼,一副格外乖巧的模样,走上前。
“太太,陆少爷来了。”
张太太立即回头,小梅刚准备拍过去的手停了下来,球落地,白色的一团,远远看过去像朵从地底下新生出的白花。张太太转过身冲陆庆归笑道:“陆少爷。”
她伸出手,元元蓦地接下她手里的球拍,又侧目偷瞄了几眼陆庆归,见他并未将眼光落在自己身上,便灰溜溜地跟小梅一起走出去。走出去时还不忘再回几次头去看。看张太太跟他一并坐下来,蓝白条纹的大阳伞下,他们悠然喝着橘子汁。
张太太边朝凉椅走去边说的是:“你猜怎么着,我知道你要来,早就该来了,没想到等到今天。”
两人面对面坐着,陆庆归才开口说道:“太太很聪明,只是庆归刚到上海,琐事繁多。”他将手里的礼盒放在脚下的草地上,上面的褐黄色的蝴蝶结带长长垂在地下。
今日两人穿的都是白色,除了张太太的球衣上有几处黑色外,总之大面积的白。很亮眼。桌椅是白的,球是白的,和这片绿色的草地形成一种柔和的互衬。陆庆归弯着眼,白西装和这样的阴凉处下,他显得没那么白,更有些男人的英气。
“陆少爷来做什么?来看房子?”张太太背靠着椅子,说完将橘子汁端到嘴边抿了一口。
陆庆归笑着看她:“庆归对张太太家的房子不感兴趣。”
张太太道:“哦?对房子不感兴趣,那是对房子里的人感兴趣了?小梅还是元元?陆少爷好生挑拣挑拣,看上哪个了跟我说一声,只是我手边的人可不是说给就能给的。”
她想驳了他的话,又不愿给他说话的机会,便将那些丫头当做挡箭牌,好似是一种贬低。
以她对男人的了解,一般有意接近于她的人,要么是为了她的钱,要么是为了她的人,要么是不知天高地厚,为了她。她尚不知道陆庆归的来意,也难料想到他的追求,但是凭他的条件,其实哪一样都未有必要。
“庆归不敢,庆归此次来是专门应家父的要求,给张太太送来两瓶好酒。”他将脚下的礼盒拿起来,伸手递给她。
张太太手端起杯子,视若无睹,轻蔑似地叹道:“原来陆少爷也是跟许许多多的人一样。”
陆庆归含糊笑笑,将盒子放回原来的位置,答非所问道:“从英国带回来的,花了些工夫的,长途漫路,多有不便,便只携了区区三瓶。一瓶父亲从香港回来时启的,说是口感不错,便令晚侄送两瓶来张公馆。”
张太太不放在眼里,只是觉得有几分稀奇。
虽说陆家毕竟是做买卖的,奉承些张家在情理之中,但平日里陆鸿华一直是本本分分,跟她打交道甚多却也从未亲自跑来送过什么礼。这怎的陆庆归一回来,就责令他堂堂一个留洋归来的小少爷屈尊去做这样的事。
张太太的眼珠子在眶里打转,想了许久后说:“也罢。替我谢过陆老爷了。”
陆庆归说:“张太太喜欢便好。”
“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只是这礼物都送到了家里,哪有让客人退回去的道理。”
陆庆归低头一笑,他当然知道张家太太是个难缠的角色,可是谁让她有天大的资本,整个上海滩都用双手将她托着,她说什么、做什么,根本没人能反着、管着,他也和上海千千万万的人一样靠在她张家的树下乘凉,只不过他有能力坐在她的对面,身临其境地去听她那一句句尖酸刻薄的话。
陆庆归想要置身事外,想忘记她的身份时,就一个劲儿的专注于望她的脸,那张美丽的脸,绝色而夹带诱惑的脸,使他能说出些别样的话来。
“太太方才说知道我要来,还嗔怪我来晚了,是为什么?”他问她。
张太太仰着脸,向上伸出手去,伸到阳光下头。光暖黄暖黄地照在她的腕肢上,白而亮,像晶莹的玉,纤细的五指随意地摆着,中指之上的那枚钻戒闪耀出不友好的光芒,令陆庆归无法直视,刺得他眼睛发酸。
“都说了是猜的了,你还想要听什么。”
张太太这样搪塞他,他好歹要回击些什么。
“当然是想听太太为何能猜这么准确了。庆归竟还有几分本领能让太太肯花时间去猜,太太宵衣旰食,每天要见许许多多的人,难不成个个都要张太太去猜么?”
张太太冷笑,直起身子来将胳膊肘抵在圆桌上,撑着头看他,道:“你的话真多。”
陆庆归学着她的姿势,眼里放光,含情脉脉,“太太不喜欢么?”
“不喜欢。我早说过了,我讨厌说话伶俐的人。”她将头一撇,转过去看旁边的花草栅栏,风迎面拂过她的脸,吹得她耳边碎发向后飞。
陆庆归点点头,说:“可是晚侄一向如此,如今一时不太能改得掉。”
“那便不改了。我不喜欢终归是我的事,你不见我就是了。”张太太不看他,眼神放空。
“那哪能行。以后还指望张太太对庆归多加教导呢。”
张太太正过头盯着他,笑道:“哪里的话,你是陆鸿华的儿子,又不是我的儿子,你老子没空教你做事么?我可没那样的工夫。”说完她又将脸瞥过去。
陆庆归站起身来,走到她跟前道:
“庆归在英国学的是建筑,对行商坐贾之术毫无头绪,放眼整个上海滩,张家是商界一等一的翘楚,张先生又是行业巨鳄,就连那官僚军阀都得敬他三分。张太太见多识广,庆归跟着张太太做事,总有能学习的地方。”
“你可别说的天花乱坠,这样的章辞我听多了,也就腻了。”
张太太站起身,向里头走去,陆庆归连忙拿起地下的酒跟在她后头,元元从里赶来,忙将白色干毛巾递到她手边。
“汗都晒干了,才晓得送来!”张太太瞪了她一眼,元元吓得脸色发白,慌慌张张从陆庆归手上接下礼盒,顿在原地。
那两人继续往前走,张太太边走边说:
“你呀,别想着赖在我这不走,陆鸿华是什么意思我管不着,也不稀罕管。只是你得摸摸清楚,我们张公馆平日做事是什么样的风格,糊涂的东西跟在神人后头也糊涂,聪明人做事自然有聪明的办法。你瞧瞧,那叫什么,孙哲穆,那日晚宴也都见过的,说起来还算是你哥哥,你可千万别学着他,惹人讨厌不说,做事也没个准力。”
她顺着那道花瓷砖地,向前头那座顶炫目的白金色洋楼走去。陆庆归背着手跟着她,听她说着那一些刻薄的话。
“他也是跟了我些年头的,细算算,有个三四年吧。说不好听的,就是跟我个□□十年,都成不了什么气候。让他随着去些大场面吧,老板董事什么的一杯酒都不晓得主动去敬,逮着个千金小姐就要上前勾搭一把。你说说,是我不诚心带他,还是他自己没出息?”
陆庆归低着头笑笑。
“孙少爷,说着倒是好听,也确实是过着少爷的日子。就是不知道能过到几时。”她继续说,上了几阶台阶,跨过大门进到了楼里。
陆庆归开口问她:
“哲穆兄跟在太太后头有三四年了?”
张太太停下,回过头看他说:“不到四年。”说完继续向前走,走上楼。
陆庆归接着说:“听父亲说,哲穆兄是四年前回的国。看来他的速度算是很快了。”
张太太走了许多路,又一直说话,这会儿上楼不免有些喘气儿,她哼了声:“你倒跟他比起来了。”
陆庆归捂着嘴咯咯地笑,“没有没有,只是有点羡慕。”
张太太转过身来扶着红木楼梯扶手,冲他道:
“你羡慕什么?羡慕他有钱没权?还是有老子没脑子!”说罢她又继续走着,那楼梯弯弯绕绕,上了二楼上三楼。
陆庆归手插裤口袋,两天修长的腿一曲一伸蹬着阶梯,说:
“当然是羡慕他跟了张太太这么多年了!庆归真是悔恨,没有早些回到上海,早先一步见到张太太。”
三楼是衣帽间,张太太打完了球要换身衣裳,她进去后蓦地将门关上,没给陆庆归反应的时间,任他傻站在门外。
他站在楼廊上,一会抬头,一会低头,一会左转转,一会右走走,皮鞋踩在地板上,吱吱呀呀的。张太太在里头听得一清二楚。
他放眼望过整个楼房,上下三层,当真气派,那时他脑子里溜神冒出个问来,张太太做这当家太太做了多少年呢,又是何时做的。他想他是无权知道了,也许再过个一年半载,他都无从知道,如今连跟在她身后做事的机会都没有着落。
“张太太对哲穆兄不满意,是哲穆兄与张太太无缘,不妨太太……”
话还未说完,张太太便打开了门。
一身骆黄色珠绣旗袍,秋叶绛花纹在衣面,肩落金色纱织披风,尾边坠满玉色流苏。脚下一对白色高细跟皮鞋,手握铜锈锦缎扣包。嘴上的唇彩更重了些,头侧戴了顶黑绒珍珠网纱帽。两边门扇从中开,她垂着的双眼慢慢抬起来看向他。
丰肌秀骨,芳华绝代。
陆庆归站在廊栏处,手插口袋,直直看着她。那样美的人,不多看几眼,简直是对眼睛的不尊重。
“不妨我怎样?”
张太太走到他跟前。
陆庆归咽了口口水,眨了眨眼说,“不妨太太试试我。”
张太太垂眸,接着转身走下楼去。陆庆归意识到自己话说的不妥,忙跟上去:
“庆归的意思是,太太可以考虑带着我,庆归对上海的人事不熟,将来陆家指不定是要给张家做事的,我父亲又忙的不可开交,来不及顾我,若是张太太不顾我,那我便真就只能做个闲少爷了,整日无所事事,什么忙帮不上,若干年后,就是那臭鱼烂虾中的一个。战争炮火打来,就利落的成了滩灰,风一吹就散,谁都不知道我陆庆归活过一场。”
“得了得了,好好的扯到哪去。你别一直叨叨个不停,我顶烦话多的,说了多少遍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便是。”
两人走下楼,丫头们跟上来。
“太太这是又要去哪?”陆庆归问她。
“银行。你去么?”张太太从一旁丫头手里接过手套,边戴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