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荠菜没有春天鲜嫩,却也清香扑鼻,杜康却味同嚼蜡。顶着陈景隅难得沉默的目光吃了两个,就再也吃不下了。
“算了,吃不下别吃了。”陈景隅妥协,“我买了应叔家的鸡蛋糕,等会拿过来,晚上你饿了记得吃。”
杜康微微点了点头。
隔音并不好的石灰墙,传来隔壁的说话声。
“吃点吧,孩子担心你呢。”陈老太爷叹息着。
“是我没用,还要叔叔你来劝我,我就是……”老太太哽咽,“我就是想到,卫东在医院的最后那几天,和我说,‘妈,我好痛啊’,我就忍不住。”
“哎……卫东是个好孩子,好在他还给你留了杜康……”陈老太爷顿了顿,“白发人送黑发人,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老太太哭声渐响,“我从小就命不好,石家破了,被我妈送去学刺绣,绣不好不给饭吃,还挨打。好不容易学成了,妈死了,家也没了到处都在打仗,只有一个杜□□等着我,还和以前一样,给我送老谭弄底的白兰花。”
“后来新中国成立了,我以为苦日子到头了,我们结了婚,有了小孩。他说要去参军,要让大家都能过太平日子。我就送走了他。再回来……”
老太太哭嚎着:“再回来就是孩子没的时候,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我对不起他啊!”
“那时候医疗条件不好,家家户户都有夭折的孩子,不怪你。”老太爷沉重道。
“我38才又有了卫东,生了他没多久门口就多了这张牌,我就想啊,得把卫东好好带大,以后去了地下对杜□□也算有了交代。那些年乱啊,我公公又没了,纱厂败了,继婆婆跑了。我带着卫东和小叔子,过得心惊胆战。好不容易他们长大,马上就要结婚了,一场火,把什么都烧没了。你说人活着,为的什么啊?受苦吗?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竹君啊,听我说,好好哭一场,哭完明天就好了,你还有杜康呢,苦日子早到头了,好日子还在后头。人不能一直回头看,要往前走,一直走,不能停,停了那一口气就散了,就输了。熬了这么久,怎么能输呢?”
“哪里来的好日子啊叔叔。我家杜康,还在肚子里就没了爸,她妈拼了命要生下她,生了又后悔了。她只能和我这个老婆子相依为命,她刚上学的时候,有同学叫她墓生子,她不懂回来问我……每一次家长会都是我去的,老师说你们家杜康懂事啊,没见过这么乖的小姑娘。能不懂事吗?我现在就后悔,后悔没押着钱美华去医院……”
“竹君!”老太爷打断她,“杜康有你陪着很开心,不比其他孩子差,你不要这么说。”
老太太停了好一会儿,“我就是怕……怕我走了,这孩子就孤苦伶仃一个人。”
“怎么孤苦伶仃!还有我,有景隅在!杜定国明年就回国了,他是你带大的,长嫂如母,怎么会不管杜康!你别想那么多,安心过日子,陪杜康长大,她一看就是个有出息的姑娘,以后能享福的!”
……
老太太又说了什么杜康已经听不见了,大颗大颗的泪涌出,落在汤碗里。
她想起小时候闹着要看爸爸照片,老太太拗不过,只好从带锁的箱子里把相册拿出来,可是经年累月的氧化,江南潮湿天气的侵蚀,那时候照片又没有塑封,相册里的照片大部分都损坏了,包括她爸爸仅有的几张。
老太太哭着说对不起她,早知道就给她看了,最后竟让她连自己的爸爸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她当时并没有觉得多难过,想看爸爸照片也不过是好奇,倒是老太太哭成那样把她吓了一跳,从此再也不敢提起关于父亲长相的话。
只是后来,随着年岁渐长,她总是不自觉的看叔爷爷杜定国的脸,看陈景隅的脸,试图从他们身上找到父亲的影子。
她开始遗憾。
那句“连爸爸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如附骨之疽一般,在她身上打下名为自卑的烙印。
她木然的坐着,感觉自己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直到脸上的泪痕都被风干了,对面的陈景隅才开口。
他说:“明天我们去挑野荠菜吧,今天的荠菜馄饨不好吃,明天重新包过。”
杜康点了点头,陈景隅摸了摸她的头发,起身出去了。
……
杜康忘了那天是怎么睡着的了,只记得半夜耳边似乎还有老太太压抑的哭声,伴着初秋的风,空洞萧瑟。
第二天一大早,陈景隅就来敲门,带着小篮子和剪刀。
杜康和老太太说了一声,两人就出门了。老太太站在店铺里的大案子前,和平时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嘱咐了几句,让杜康小心别掉沟里。
昨夜的眼泪好似一场梦,天亮梦就醒了,那些悲痛被掩埋在心底,还害怕被人看破似的,硬要作出一副平常的样子。
可悲可叹。
杜康眼睛还有点难受,一路搓着,走到巷口碰见了应为,他一见她就绽开了笑脸,“姐!”又看了看陈景隅,叫了声“景隅哥。”
陈景隅人坏,逗他,“你叫杜康姐,不是该叫我叔么?”
应为还在上初二,就是告诉杜康她的作文被老师当范文那个邻居家弟弟,闻言不服道:“咱们各论各的!景隅哥你不要占我便宜,小心我爷爷不卖你鸡蛋糕了!”
“不卖就不卖,我又不爱吃。”陈景隅意有所指的说。
杜康才不理他们的官司,每次碰面都得先来这么一遭,她问道:“小为来看应爷爷?”他家在镇上买了商品房,很早就搬了出去,所以见得不多。但杜康比他大三岁,应家叔叔阿姨从小待她像亲女儿一般,应为从能走路开始,就是杜康领着玩,带着长大的。
“嗯。”应为乖巧的点头,“我爷爷忙着呢,我就来找姐玩了。”
杜康晃了晃手里的小篮子,“挑荠菜去不去?”
“去去去!等我回家拿剪刀篮子!”
男孩子大一些就不喜欢挑荠菜这种偏女孩子的游戏了,但今天两个大男孩不知是为了陪杜康,还是兴致来了想回忆一下童年,特别起劲。
老街以北,走大概二十几分钟,就是大片的池塘。老太太说以前这里是一个湖,名叫鉴湖,风景优美,名胜古迹众多,是宁州城里人人爱去的好地方。
只是世事变迁,人要穿衣吃饭,附近的村子开始养殖水产,把整个湖填成了一个个小水塘。
水塘边的岸上水草丰茂,生长着众多野菜。是杜康从小到大挑荠菜的首选之地。初秋,沟渠里水不多,撩开表面成片的野草,大片的荠菜便映入眼帘。
“这是找到荠菜窝了。”陈景隅吹了声口哨。
“我也要过来!给我留点姐!”应为从沟渠另一边跳过来。
杜康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他们挑完荠菜之后用水草做窝,一个个躺进去,吹着风,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再醒来金乌西坠,恍惚着还以为是第二天了,被找孩子找得跑了半天的大人逮住一顿揍,揍完了领回家,拿刚挑的荠菜包馄饨吃,鲜得舌头都快掉了。
三个篮子很快就装满了,三人又晃荡着回去,路过初中,陈景隅仔细看了看,“还有天文台了?”
“三期工程造的,姐你也没见过吧?”应为有些得意,“就是没过多久就坏了,校长说修起来麻烦,让它去吧,反正外面看着好看就行。”
“……”杜康失笑,“不愧是校长。”
……
这一顿的荠菜鲜肉馄饨的确好吃,陈景隅拌馅有一手,缓慢分几次的加水,煮好的馄饨馅水当当的,一咬一口汁。
应为吃了三大碗,发育期的男孩子的胃就像个无底洞,吃完瘫在椅子上,还不满足的道:“明天我想吃青菜面疙瘩,小时候在景隅哥家里吃过,我记到现在了。”
陈景隅正帮着杜康收拾碗筷,闻言有片刻的愣怔,“……好啊,记得带上徐家的猪皮冻。”
“嘶……我口水已经流下来了。”应为迫不及待道。
杜康也记得陈家的青菜面疙瘩。
陈景隅的妈妈陈念陈阿姨最擅长做好吃的,她是个很孩子气的女子,不肯听杜康叫她叔奶奶,从小教杜康叫她陈阿姨,陈姨姨。他们小时候,陈阿姨身体还好的时候,总是带着他们疯玩,摸鱼捉虾钓螃蟹,甚至还因为被大鹅追,不小心把杜康撞进沟里去过。
每次玩好了回来,就又带着他们一群小的研究吃的,陈阿姨最喜欢每年四五月份烧野米饭的时候。让他们这群小孩子去人家家里讨米,然后去菜地里“偷菜”,她则负责选地方,叔爷爷负责搭灶头,烧出的野米饭飘香十里。
那是杜康吃过最好吃的野米饭了。
可惜后来陈阿姨心脏不好,再也不能陪他们满镇乱跑了。再后来她去了市里养病,见面的机会更少,最近一次相见还是在一年前出发去国外动手术之前。
可那时候,她已经孱弱得不能坐下来和他们一起吃饭了。
叔爷爷明年就回来了,陈老太爷却不说陈阿姨会不会一起回。
杜康从不敢问陈景隅这些,怕他难过,怕他担心,怕他……想到自己。
他们一起长大,一起上学,陈景隅从来不参加体育课,老太太总害怕她调皮“带坏”了他。
杜康忘记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恍然大悟的,大概是她学会跳绳,邀请陈景隅一起,他却沉默的摇头的时候。
大概是她每次跑得气喘吁吁,陈景隅始终步履慢慢的时候。
他从小就很会保护好自己。
陈景隅是一个,不像病人的病人。
于是杜康便也假装不知道,她想,也许这样,他会觉得轻松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