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还记得,树后面不远的地方就是它的家。
第57章 57
申时上下。
两辆马车悠悠穿过怀集街的街口, 宽广的集市空地前堆着几个胖乎乎的雪人,几个不怕冷的半大孩子,正在雪地里奔跑、追逐, 玩得不亦乐乎。
他们互扔着雪球,笑闹声穿过空地,穿过街巷,最后与这银装素裹的天地融为一体。
啾啾挑开车帘看了许久, 幽幽叹息, 可惜, 那里头没有她熟悉的小舅舅。
是的, 啾啾回来了, 周呈睿信守承诺,在她看过太后之后将她亲自送了回来。
周呈睿茫然地望着车窗外一片白茫茫的景象,他没有如啾啾一般归心似箭的兴奋,反而渐渐升起一股愁思。
太后的病情未有好转, 这次他再来松云县,也是圣上有意要周呈睿来找林菀。
皇祖母的身份尊贵又是女子, 但她的病灶委实不方便让外人知晓, 太医院的太医们全是男子, 太后的身子万不可能让他们看到。
宫中女医医术有限,只是善于女子调理和进补, 对于一些简单的病症尚能应对, 像如此复杂的病症, 情她们就有些束手无策了。
圣上素来重孝, 同太后娘娘母子关系亲厚, 是出了名的大孝子,自从上次朝臣进言后, 圣上便派人去查了林菀的底细,竟意外得知,她竟是三十几前那位医术高明的陈老太医的嫡系传人。
那日,周呈睿与圣上在紫金殿内对弈,圣上突然跟他聊起了三十几年前的一桩往事。
原来,当今圣上能坐上如今的皇位,还跟一位当年名满上京城的,太医院的老太医有些渊源。
老太医姓陈,是当时太医院的院使,他的医术十分了得。
此人正是陈子章的曾祖父。
当年陈老太医之事,本就是无妄之灾,宫中贵人因为身份特殊,又是当时皇位争夺最激烈的五皇子的母妃,当时贵人所患的病症,恰好跟如今的太后娘娘一模一样。
五皇子不愿看见自己的母亲饱尝病痛,便求了当时作为太医院院使的陈老太医,秘密为其母妃诊治,没成想意外走漏了消息,被二皇子一派抓住了把柄。
自来,男大夫不得为女子看隐疾,就是一种不成文的规定,作为皇帝的女人,此事又关乎到皇家颜面,所以陈老太医才被朝臣弹劾入了狱。
当时,整个太医院,以及宫中众位娘娘和诸多达官贵人,都替这位医者仁心的老大夫求过情,可惜为了扳倒五皇子一党,二皇子这边便将此事死死咬住不放。
最后,五皇子的母妃被秘密赐死,陈老太医也在狱中含恨而终。
五皇子自其母妃死后行事愈发无所顾忌,后来,五皇子一派与二皇子一派互相残杀,双方损失惨重。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最后,竟让当时名不见经传的七皇子捡了漏,顺利登上了皇位。
这七皇子便是当今的圣上。
一阵寒风吹来,将周呈睿的思绪一点点收敛归拢,他没想到他父皇能坐上现在的皇位,原来还有这样一段传奇的经历。
......
窗外景色纯白一片,绵延数里皆无甚新奇,看久了反倒伤眼,瞧着啾啾被冻得通红的小脸,周呈睿忍不住出声提醒,“啾啾,将帘子放下来吧,天冷小心染上风寒。”
“哦,好吧”啾啾嘴里不情不愿地应道,手却是听话的从帘子来拿了下来,“父王,你待会儿真的要跟我一起进去吗?”
刚才看了太久的雪,突然昏暗下来的车厢,让周呈睿的眼睛一下有些不适应,他闭上双眼,他听见啾啾在问他,于是淡淡地回一声,
“嗯。”
顿了顿,他开口解释道:“父王有事找你的小姨母。”
自这趟去上京城看望过太后娘娘之后,啾啾明显感觉到她父王正慢慢地在改变,以往他去哪里?要做什么?从不会对啾啾多说一个字,更不会跟她解释。
但如今,不用啾啾主动问,周呈睿就会主动开口跟她讲。
这一路上,啾啾觉得父王好像真的有像当时承诺过她那样,开始跟她交心。
以往他们同坐一辆马车,连话都说不了几句,父王不是看折子就是闭目养神,如今,他却是将公务都抛却在一旁,只跟自己闲聊。
“是为了皇曾祖母的病吗?”
“是。”
周呈睿霍然睁开双目,瞳仁漆黑澄亮。
想起被病痛折磨的皇曾祖母,啾啾有些难受,对她那么慈爱的老人,她比谁都希望她能长命百岁。
她睨了一眼斜靠在车厢壁上的周呈睿,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心中祈祷,希望小姨母真的有办法治好皇曾祖母的病吧。
翎雨巷口的雪堆积得很厚,马车过不去。所以沈安挥动鞭子,“吁”了一声,控制马儿停了下来。
不巧,马车车轮停下的地方,刚好碾过一块凸起的石板,车厢不免晃了起来,啾啾差一点就要撞上车厢壁,还好周呈睿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才避免了她磕着脑袋。
“坐稳了。”
“谢谢父王,我没事。”说完,啾啾赶紧将掉在地上的那支玉簪捡起来,重新插回了发间。那是她发间唯一的装饰,因为她的首饰过于贵重,为了不引人注目,便找了这件最不起眼的簪子出来用。
饶是如此,那玉簪的成色也是极好的。
沈安听到马车里头传来的动静,有些不放心地问道,“主子,没事儿吧?”
“没事,”周呈睿语气还算和善,“外面怎么了?”
“启禀主子,里面巷子积雪太厚,咱们过不去了。”
闻言,周呈睿挑开了靠近自己这一侧的车窗帘子,心里当下就有了判断,巷口的积雪快有小腿深了,确实过不去。
周呈睿撩起车门处的厚帘子,回身对啾啾道:“啾啾,下车吧,咱们得走过去。”
啾啾也看到了翎雨巷中堆积的厚雪,没有犹豫,扶着周呈睿的手臂下了马车。
周呈睿看了看身后的两辆马车,以及随行的侍从,突然吩咐道:“你们去前头咱们先前住过的,那家客栈要几间房,晚些时候我再过来跟你们汇合。”
“奴婢想留下来照顾郡......照顾小姐。”方嬷嬷立在一旁,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主子,属下也不放心您的安危。”,沈安也附和道。
另一道嗓音尖细的声音,也突然插了进来,“奴才也不放心。”
......
周呈睿一脸无奈地看着手底下的这些人,知道他们害怕自己有闪失,“你们先去,这里很安全,二皇子他们那边的人找不到的。”
“可......可您身上有伤。”沈安说得小声,还是不愿意离开。
周呈睿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过去,冷冽的声音响起,“沈安.......”
沈安立马闭上了嘴。
有伤?
啾啾忽地看向周呈睿,发现他面色确实十分苍白,连唇色都有些泛白。
她这一路,怎么没发现呢?
她在脑中回忆,他是何时受的伤?
好像是那日。
当时,他们刚回王府,还未来得及进门周呈睿就被人叫走了,他走之前说要回来跟啾啾一起用膳,结果直至饭菜都凉透了他都没回来,啾啾不死心又等了很久,直到她受不住困意睡着了都没见着人。
第二日,她醒来之后无意间听见下人说,沁园半夜突然请了太医过来。
沁园的主子只有周呈睿,能请动太医的也只有他了。
她毕竟还是在乎自己的父王的,所以问过嬷嬷父王怎么了?
嬷嬷说只是染了风寒,她以为就是小毛病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因为生气他没有陪自己用膳,连去探望都不曾。
没想到是伤着了。
至于父王与皇伯父们之间的事情,啾啾太小了,没办法去评判谁对谁错,这些年双方互相较量,胜负难分。
只要没有伤及性命,连龙椅上的那位都放任不管,她又能怎么样呢?
不过生在帝王家,又有谁会不想坐上那个位子呢?
她父王也许也动过心思吧。
啾啾又偷瞄了一眼他病气未消的脸,想起这一路他带着伤默默陪着自己回来,自己却因为之前的事情对他态度冷淡,实在是不懂事。
她心里内疚,有些担忧地问道:“父王,你没事吧?”
“没事,别担心。”周呈睿伸手摸了摸啾啾的脑袋,嘴角扯出一个笑,“待会儿咱们一起过去。”
啾啾点点头,想着离得不远应该没事。
“你们都先过去,待事情忙完,本王自会前去与你们汇合。”,周呈睿沉声对随行的几人吩咐道。
众人见他态度坚决,也知道他不会再改变主意,只得齐声应道,“是。”
周呈睿与啾啾各自提起垂落在地的衣摆,缓步朝着巷子深处走去。
直到拐过一处院舍,父女二人的身影彻底隐匿,沈安他们才调转车头出了怀集街。
翎雨巷中的积雪厚重,深度已经没过啾啾的膝盖,让她行走起来十分费力,她整个小腿肚陷进积雪里,冰冷刺骨的凉意蔓延至全身,连牙齿都在哆嗦。
周呈睿看出她在极力隐忍,忽地,他蹲下身来,“上来,父王背你。”
啾啾一瞬间怔然,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都冻出幻听了,可定睛一看,她的父王确实已经蹲在地上了,他玄色大氅的下摆扫过地上的积雪,带起簌簌雪粒。
此刻,这个男人虽然佝偻在地,但啾啾觉得他更像是一座巍峨的高山,托举起她沉甸甸的,渴望已久的爱意。
——父爱如山。
啾啾不再迟疑,伸出双臂圈住周呈睿的脖颈,整个人趴在他的背上,甚至小脑袋也凑到他的颈窝里,拿自己冻得通红的小脸去蹭他温暖的脖颈。
周呈睿被冷得一激灵,对这么熊抱自己的女儿,嘴角扬起一个无可奈何又带丝丝宠溺的笑,他双臂穿过啾啾的腿弯,将她往上提了提。
又走了几步,他实在是有些受不了,于是出声提醒道,“啾啾,你松松手,再这样下去父王快要喘不过气了。”
“哦。”啾啾松了一些力道,随后讪讪地问道,“这样好些了吗?”
“嗯,好多了。”
周呈睿继续背着啾啾往前走,越往里走,积雪越厚,两人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甚至周呈睿额头上都冒了汗。
汗水滴在啾啾手背上,她赶紧拿帕子帮他擦掉,没想到竟引来周呈睿的一声轻笑。
“父王,你笑什么?”
周呈睿抬起头,看了眼不远处林家人居住的院落,脚步却不自觉的慢了下来,随后几丝愧疚迎上心头,“啾啾,你长这么大,这还是父王第一次背你,没想到,当初襁褓中的小姑娘一下子就长这么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