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夏朝朝会时,那一群人就像是从上一个时代刚刚挖出来的一样,一个比一个窘迫,不如此便不足以彰显自己是个好官。
这无疑是相当病态的一件事,但无人敢提。
王莽上位之时借了墨家太多光,那就不可能由他来点开墨家的隐患,甚至还要顺从,来彰显自身的仁德。
“我希望你重新考虑一下这两个问题。时代在变化,墨家也应该有相应的变化,不能因循守旧。便是墨兄自己,都曾转变过墨家的观念,化作墨家十义,在你手中,墨家为何不能有所转变呢?”
最终,顾担如此说道。
墨家并不是夏朝的敌人,他也不是要给墨家什么压力。
恰恰相反,他希望的是墨家可以不要再那么艰苦,不要再那么苛求自身。
禽厘胜作为墨家巨子,是相当有能力的,只要他能够看开这一点,便可以带领着墨家完成转变,更加适合夏朝的转变。
墨家的身上因为墨丘的存在,背了太多道德与道义的包袱,如今已经狠狠的压在了墨家、墨者,甚至是夏朝的身上。
崇尚美德当然是一件好事,可为了崇尚而崇尚,那还是一件好事么?
虚伪的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背地里偷偷享受那些不敢露于人前的富贵奢华,未免过于病态,怕是不会压制住人心中的贪欲。
有的时候,道德标准也不能立的太高,高到天边,反而丧失了人之血肉。
说这么多,顾担其实是希望墨家能够有一些私心,来一点个人的享受,不要再那么大公无私了。
这不仅对于夏朝是一种负担,对墨者又何尝不是?
林凡本不用自杀的。
他的妻子,禽厘胜也是可以救的——即使她犯了大罪,也可以选择流放千里,不必那么干脆的斩立决。
有的时候,过于严明和不近人情,反而会显得有些虚伪。
甚至让人忍不住怀疑,他们到底是要追求道义,还是要成为道义的本身?
供养万物的太阳,当距离人间过近之时,昔日的阳光普照,万物萌发,也会变成赤地千里,烈焰雄浑。
面对顾担的苦口婆心,禽厘胜沉默了许久。
或者说,他几乎未曾再言语过。
直到顾担把话说尽,禽厘胜方才凝视着顾担的双眼,说道:“您说的很对。”
“嗯?”
顾担略显惊讶。
一直以来,禽厘胜可都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
没曾想这么简单就将他给说服了?
“但……”
谁曾想,禽厘胜话音一转,又道:“我拒绝。”
“如您所言,墨家对墨者的要求很高,但这份要求,从未妄自加在旁人的身上。您说兼爱不是现在,可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需要这一份兼爱呢?”
禽厘胜斩钉截铁的说道:“墨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内部的问题会自己解决,为何要因为旁人的眼光而有所改变?
难道,做的太好,也是一种过错不成?”
第254章 坐而论道,一场盛会
面对禽厘胜的反问,顾担一时之间竟有些为他感到辛酸。
墨家不是做的不好,而是做的太好。
好到带给夏朝的压力太大,反而显得过于激进。
出淤泥而不染固然是一件好事,可一定要水至清,真的好么?
在战乱之时监守道义,会显得大无畏,是卫道者,可在盛世之时还如此,给人的感觉也会大不一样。
不是墨家变了,而是世道已经变了。
“墨家兼爱,人人皆爱,却又唯独不爱自己。主张人无亲疏远近,却又割舍了自己的家人,为了自己的那一份‘私心’所努力,尽管这份私心是为了世道变得更好,但恐怕也是不符合人性的。”
荀轲终于是开口说道:“人有亲疏远近,父母、家人、亲朋、生人……理应是按照关系远近次序来排列的,如今墨家强行将其混淆,最终致使林凡之死的惨剧发生,如此还不知悔改。若墨师在此,真的会认同你的坚持么?”
“没有平等之爱,便有分别之心。层层分别割舍,可以按照不重要、不那么重要、重要、以及自己最重要来排个序的话,人究竟是人,还是披着人皮的野兽?”
禽厘胜嗤笑一声,“你还没有资格来代表墨师劝诫我。”
一番言语,不欢而散。
禽厘胜拂袖而去。
显然,并不准备让墨家做出什么改变。
等他彻底离开之后,王莽轻轻吐了口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眉心,骂道:“茅坑里的石头。”
墨家好像天生就不会让皇帝好过。
乱世如此,盛世亦是如此。
但所幸这里还有一个和墨丘相交莫逆的人压着,否则墨家恐怕也得被庙堂的人狠狠的整一整。
“只凭言语,确实少了些说服力。”
顾担摇了摇头,有些感慨:“不能因为墨家做的太好,反倒要让他们自降一些……没有这个道理,自会让人不服。想要墨家有所改变,那就必须要让墨家知道,如今他们的行事,已经不太适合如今的局面了。”
讲道义的时候,不应讲武力,顾担也并未想过要取缔墨家,只是希望墨家能够顺应局势的变化做出改变。
一味的秉承如此极端的观念,等到这一代人老去,下一代人成长接任之后,没有他的照看,没有如禽厘胜这样的领导者,墨家的下场,怕是很惨。
有能力的人不去改变,没有能力的人不敢改变,墨家真的就要一条道走到黑了。
“既然要招揽各国有实力的医者来夏朝共同编撰出一本医书,那不如更加干脆一些,直接邀请各国才俊一同入夏朝赴会,探讨道义,申明主张。”
王莽斟酌之后,又道:“毕竟理不辨不明嘛!不说分一个上下高低,也好看看什么样的路会让国家变得更好,也好借着这个机会,来看一看这些才俊们的斤两。”
“不错的想法。”
顾担点了点头,算是认同。
……
夏朝二十三年冬,夏朝发布招贤令,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准备编撰出一本汇集所有医术的大典,以治愈民间百姓之伤病,诚聘各地有才学的医者前往,乃至贡献医书,群策群力,完成这样一份伟业。
第二件事,则是不止对夏朝如此,对其余诸国亦是如此,除了编撰医药大典之外,还诚邀各国有识之士来夏朝讲经论道,届时墨家巨子禽厘胜会亲自到场,与众贤者坐而论道。
这么多年过去,墨家已经堪称一家独大。
这一次诚邀四方贤者来夏朝赴会,亦是墨者做庄。
如果从扩大自身影响力来看,对墨家还真是一件好事。
但也正是因此,无数的矛头将彻底对准墨家。
换句话说,只要能够扳倒墨家,哪怕只是在道理上更占上风,是不是足以说明他们的才学和本事,已经超过墨丘了呢?
毕竟墨丘走后,这一任的墨家巨子,可未曾再带给墨家什么改变啊!
有野心的人从来都不少,这份邀请,也立刻就将墨家给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其中,林凡之死就成为了砸在湖里的一块巨石,虽然尚未直接带来滔天大浪,可泛起的涟漪也波及了很远很远。
原本就在民间颇有纷争的一件事,也因为这一次坐而论道的消息传出,变得越发火热。
这么多年来,王莽都不曾直接从国家的层面上搞过什么大场面,深切记得宗明帝的教训,这还是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如此大规模的调度,且直接涉及到了昔日颇有几分恩怨的国度。
这一场盛会的时间,被定在了夏朝二十五年,秋收之后。
将近两年的时间缓冲足够消息传递出去,也给了其余国度的贤者乃至学子赶来,做足准备的余裕,相当具有诚意。
除此之外,连皇宫内的宫殿塌了都不肯修缮的王莽,为了应对这场盛会,还专门让人在皇宫不算太远的地方修建一处规模颇大的宫殿。
区别是,这处将要建立起来的宫殿不是给皇帝居住,而是让各国赶赴来此的贤者不必去风餐露宿,诚意满满。
而对一些有理想、有抱负,乃至是有野心的人来说,即使不能扳倒墨家,将墨家辩驳的哑口无言,只要能够与墨家针锋相对,便足以彰显出自身的才华,名利双收。
换句话说,墨家能赢,是理所应当,可墨家要输……啧,那可就不一样了!
无论怎么算都不亏。
自消息传出之后,各国也纷纷响应,给予各种便利,官道上甚至还有无偿的马车供学子乘坐,相当给面子。
各国学子和贤者纷纷相约入夏朝,虽然那处宫殿尚且未曾修建起来,自费住客栈也要先过来。
哪怕自己的学识浅薄,不能上去与群贤论道,可只要能够在一旁听闻,便已算是天大的殊荣,若能再从中汲取些收获,安知来日自己不能一展宏图?
这样的机会一旦错过,下一次不知要等候多久!
而外面的纷纷扰扰,顾担并未再继续关注。
他开始带领一群人编撰医书,这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同样的病症,放在不同人的身上,可能需要的治疗方式和手段也有所不同。
医药不是做饭,盐多点少点都能吃,全凭适量两个字。
最为要惠及百姓的一本医书,务必追求准确。
所有模棱两可的话,要么找病人实验证明,要么就先放置在一旁,不予收录。
这本尚未形成的医药大典,可以不完备,可以没有那么完美,但最重要的是,不要出现谬误。
除此之外,还要尽可能的让药方廉价一些。
如果相同的病症,一味药便宜很多,但效果稍逊几分,那稍逊几分的那个才会被特地选录,另一份则以小字的形式附在后面。
说白了,这份医药大典是为了给那些穷苦人家的百姓来用的,价格也是极为关键的因素之一,不可不考虑。
好在顾担的实力已经今非昔比,晋升大宗师之后,白莲观想图的那一朵白莲也已经开了三瓣,神魂强度颇高,放在凡尘之中,一目十行却记忆犹新绝不是在妄语。
医书只要一翻就能够记住,真正麻烦的地方是在怎么让药方变得更加便宜,但效果不差太多。
与此事齐头并进的,则是对于药田的规划。
都说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药材又何尝不是呢?